第三章 堕入深渊(六)*
四
十月底,大地一片萧瑟,昏黄的日头在薄云间偷窥着这片凄凉的土地。阵阵寒风卷着风滚草在身边掠过,并用尖利的爪子撕扯着我们破碎的棉袄。我和良疯子以及那帮“黑帮”在石头山上采石,这是一个几个连队共用的采石场。
我们的头儿叫高++,是个复员军人,也是连里贫下中农中的体面人物,有时阶级立场极坚定,情绪激昂,不然也不能被委以这么个管理“黑帮”的重任。他绰号“傻大个”,长得极像《林海雪原》中的土匪“傻大个”,两枚表现欲极强的、鼠牙一样的门齿,永远长短不齐的伸在唇外,慢性鼻窦炎又使他永远流不尽的鼻涕,顺着门齿撑开的厚嘴唇畅通的流进他的嘴里。
他的个子不矮,总穿一身绿军装。一双扁平足的大脚至少有45码,并用两三块一年都不洗一次的裹脚布裹着,不脱鞋两米以外就能闻到似陈年酱菜缸的味道。没有一种鞋能受得了他那大脚丫子的折磨,不用两个月,那双鞋一定三五处张嘴……
傻大个是个没有思维但很善良的人,很爽,有点儿缺心眼。只要随意的恭维他几句,他就可能办出点蠢事。一瓶“边疆”酒后,他就能把这些“阶级敌人”都当成了“阶级兄弟”,酒醒了单说。
由于他光荣的出身和复员军人的荣耀,使他所有的行为都天然的成为革命左派的行为,包括不停的流鼻涕那也是革命的英雄主义表现,所以他天不怕地不怕,唯有点“惧内”。
我在这个组里,身份仅次于傻大个,数老二,是“不戴帽”的,其他的人就都是黑五类和“劳改犯”了。所以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还是个“有身份”的人。干活时也就是我能和他聊聊天,而且我干点儿轻活,专管装药点炮,虽轻点儿,但危险。傻大个除了张喽干活外,有时还和我一起点炮。应该说,我和他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后来他很听我的话,对待良疯子也算过的去。
一次,我们屋的几个人弄了瓶《边疆》酒和他一起喝。几杯酒下肚后,傻大个直拍胸脯,说连里的老娘们儿他没一个看得上的,也就他那媳妇长得好。有人说:“听说你媳妇够厉害的,哈哈,三拳两脚就大半夜把你从炕上打出去了。”他听了满脸涨得通红,鼻音“囔囔”的说:“谁说的?我他*的还能怕媳妇?”
大鼻子说:“一撮毛可没少说你坏话,说你媳妇长得可不怎么样,粗手笨脚的还特厉害,说你见了媳妇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气的傻大个流着鼻涕,跳着脚的骂一撮毛最不是个东西,说一撮毛跪地上求他媳妇别离婚,说:“一撮毛那媳妇长的,黑的跟驴吊似的,掉煤堆里甭想再找着!”
没想到喝点儿酒的傻大个,为了给自己“怕媳妇”正名,当晚回家不分青红皂白,伸手就打媳妇。她媳妇被打了一个莫名其妙,结果奋起反抗,拿擀面杖把傻大个打个鼻青脸肿,落荒而逃,脑袋上还起了几个大包,在连部睡了好几天。这事成了连里的笑谈,人家一问他为啥打媳妇,他支支吾吾啥也说不出来,就是骂一撮毛犯的坏,一撮毛这次到真是被冤枉了一次。
那天,一个令人伤感的日子,光溜溜的树杈在北风中瑟瑟发抖,田野荒凉而沉寂。我们正在石头山上打石头,连部来人找傻大个,说:“指导员说,良++的女同学(女朋友)来找他来了,连里已批准良++接见半小时,叫你带良++下山,那个女的在连部等着呐。”
傻大个一听,还有点儿紧张,他没见过良疯子的女朋友,只是听说长得漂亮,出身可有点背景,老爹是个知名的民主人士,虽现在不得烟儿抽了,但也非同一般百姓。傻大个对“大人物”的女儿光临还是有点不知所措。他马上叫着我一块下山。
我马上去找良疯子,他正在抡锤打钳子,浑身是土,毛衣已破得八面开花,露着里面灰里透黄的脏秋衣。我跑过去对他说:“阿萍来了,在连部等你呢。”他猛地一惊,马上又没了表情。趁没人之际,他深沉的看着我说:“帮我一下,就这一次了,让她断了念头。”我知道他的意思,点点头。
他要做的也是我要做的,所以我知道此时下狠心的必要性。傻大个还郑重的向良疯子宣布:“连里规定“接见”半小时,可看在咱们的关系上,可以适当延长。”傻大个俨然像个大领导,还真有点儿人情味儿。在那样的环境中,哪怕有一点温情,都让人倍感温暖。让良疯子穿上破棉袄,一路下山。
从山上到连部要走半个小时,良疯子一路上“疯”的有点厉害了,路上连摔了几个跟头,把鼻子和嘴角都摔破了,脸上又是土又是血。眼镜也给摔掉了,他把眼镜揣在兜里也不戴了。他是个近视眼,不戴眼镜什么也看不清,走路跌跌撞撞的,俩眼看上去更是散了神儿。
傻大个一看良疯子这样,快到宿舍时冲我说:“这咋整啊?刚才还好着呢?你快帮他整件好点儿的衣服穿上,再给他擦擦脸。”我心说,良疯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我说:“他那么高个,哪给他找衣服去呀?没事,他们是老夫老妻的,不在乎这个。”我一看,阿萍(良疯子的女友)已远远的站在连部门外了,看着我们呐。
傻大个一看,说:“我的军衣大,给他先穿上吧?”别说,傻大个还真仗义,他不忍心让良疯子这样“相亲”,想遮一下良疯子那件八面开花的破毛衣,此时我还真感到了傻大个的善良本性。我劝良疯子换上,可他坚持不换。
我和傻大个牵着良疯子一起走近连部,阿萍紧跑了几步过来,眼里充满了怜爱与悲伤。阿萍现在是某团医院的护士,整洁的衣衫、秀丽的外表和我们猪狗不如的样子,形成强烈反差;从她惊讶的目光中,我感到她几乎不敢相认我们了。
是啊!经受了这样的打击和折磨,哪还有人样啊!我都大概有一个礼拜没洗脸了,刷牙就更甭提了,没心思。良疯子连脸盆、毛巾都没有了,还洗什么脸?反革命都这样。再加上风吹日晒、精神摧残,人的模样可想而知,我们就是人渣。
阿萍见良疯子是有要求的,猫眼儿已对她作了交代。因为良疯子是现行反革命,所以只能在监督下会见,这已是法外施恩了,体现了党的宽大政策和猫眼儿的善意。
清冷的风吹乱了阿萍美丽的乌发,她瞬时憔悴了,像一朵骤然凋谢的花儿,乱发抚弄着她哀戚的面庞,明眸暗淡了,泪光像深潭中的波影,激荡不息。天边传来几声悲鸿的哀鸣,那是飞鸟不忍再看这人间的苦楚,而振翅远飞……万籁俱寂,唯有这凄风不解世间悲苦情,搅得愁云万里,日月无光……
那良疯子疯癫的不得了,目不能直视,又没戴眼镜,迷迷茫茫,像个盲人一样。阿萍使劲儿看着他,可能是想去抱他或拉他,但欲动又止,因良疯子根本就没看她。我都有些不忍了,拽着良疯子的手说:“你看见她没有?她是阿萍!”良疯子毫无反应。他恍惚的眼神儿却看见地上的几个马粪蛋儿。
良疯子一下跪在地上,拿起一个马粪蛋儿就塞嘴里了,嚼得挺香。我和傻大个一看,马上上去就抠他的嘴。这一招,良疯子使了不止一回了,都是关键时刻!我心里有数,可傻大个伸手就去掏,被良疯子咬了一口,疼的他嗷嗷叫。
阿萍像木雕一样,一动未动,而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倾泻而下。那样的泪水,连枯树顽石都会为之动容,惨哪!哀大莫过于心死…… 我一看,自己的泪都快下来了,戏到此为止吧,不能再演了,这是太真实的惨剧了,实不忍也!
我强忍住泪,对傻大个说:“高组长,你把老良先带回宿舍去吧,我再和她说几句话。”傻大个看来也受不了这场面了,拉着良疯子就走。我对阿萍说:“他神经失常了,不认人了,没办法。咱们到食堂吃午饭去吧。”没忍心说“疯了”。
阿萍还是一动不动,茫然的看着,她可能真的在回忆着往昔美好的韶华时光……她漂亮的大围巾已被泪水浸湿了一部分,那是多少泪水呀!女人的泪水啊!可以不停的流,“想那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能秋流到冬,春流到夏……”这是把七八年的爱情化作了泪水,无奈的还给了曾经的恋人。
她木然的看着我,说:“我走了。”我赶紧说:“吃了饭再走,现在也没长途班车。”她也没回答,可能也根本没听到我说什么。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从钱包里拿出了60元钱,对我说:“给他买两件衣服吧。”声音里带着战栗与呜咽,再没说话,头也不回的走了。我知道,良疯子的目的达到了,但人心也死了,这是善良吗?真的是残忍!
我昏头昏脑的走到良疯子的宿舍,要和他交代一下,其实不用交代,他也能知道结果了。傻大个看我来了,就回家吃午饭去了。良疯子呆若木鸡的坐着,这样的心理刺激,是要缓一段时间的。良疯子突然眼睛一亮,背起那架手风琴,拉着我,走向房后一片空地。
他坐在一段木墩上,眼中流露出奇异的目光,熟练的拉起了手风琴曲《多瑙河之波》,他曾是北京市少年宫正经的琴手,准专业级的。那琴声,那无畏的琴声,那久违的琴声,那悲愤的琴声,那博大如海浪般的天籁之声,激荡在这片荒凉的原野上……
琴声嘎然而止,他突然站起,五内俱焚,仰天长啸,发出似哭一般的笑声。我不知他要干什么,正在疑惑中,他猛然举起手风琴摔向一块岩石,我想阻止已来不及了。嘭的一声,琴身四分五裂。这琴,凝结着太多的回忆,他这样做,意味着自己情感生命的终结,一刀斩断万缕情丝,悬崖撒手矣!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