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密林烧炭(六)*
时至七八月份了,森林的夏天来了。雨水淅淅沥沥的下着,山里的溪水奔流不停,我们用水的困难也迎刃而解了。到处湿漉漉的,如果你要林中的草中行走几分钟,裤子会被完全打湿。当雨后天气放晴时,天空透亮的似乎可以用手摘下天上的白云。而这时,林中的小鸟们会一起出来高唱着仲夏情歌,啄木鸟在一旁激情的打着鼓点……
林中的清晨,会泛起飘逸的淡雾,烂漫的野花吐纳着醉人的芬芳,森林晨雾之中弥散着奇妙气息,其清冽与甘醇,可以使人迷醉。这个时候,在树下,在草丛之中,各种蘑菇就要纷纷伸头露面了。这里有松蘑、榛蘑、草蘑、白蘑、花脸蘑、鸡腿菇等等,当然,还有狗尿苔……比比皆是。我们每天下工要采一些蘑菇和野菜回来,这是任务。因蔬菜缺乏,野菜炒蘑菇也是我们的正餐(蘑菇一定要认清才能吃,否则有性命之虞)。
套兔子和狍子要在冬季,夏季就比较困难了,因它们的足迹就不好辨认了。可夏季林中的花鼠子(后背有三条黑印的鼠类,类似松鼠)到处乱蹦,只要用小木棍支起一个脸盆,小木棍拴好绳子,脸盆下放上一把苞米粒,待它们进来,一拉绳……不须半个小时,捉个十几只花鼠子没有问题。这里的花鼠子还不知人类的狡诈。
林中的野鸡、马鹿和野猪很多,最有趣的是小马鹿,它会傻呆呆的看着人不动,当人走近了,它再跑,但不跑远,回过头来再看,那双明亮、清纯的大眼睛,甚是迷人……我们队里有一支7.62步骑枪,但把在老贺头手里,不让别人用。不然,也能打些野味受用。当然,小鹿不能打,太漂亮了!打只野猪解解馋吧……可就因为野猪长得丑点儿?哈哈,野猪没处讲理去,和我们一样……
到了中午,所有的马蝇子(牛虻)都嗡嗡的出动了,像一群蜜蜂一样,牛马别让它们赶上,赶上非得叮死不可。我们身穿着帆布工作服,头上戴着蚊帽行走。有时,用手抡着蚊帽走路,一里多路的距离,蚊帽的小口里竟能飞进一二十只马蝇子。
到了傍晚,各种蚊子们开始用餐了。我们用蒿草熰起浓烟,大家赤身裸体的围坐在火堆旁聊天、乘凉。长期的裸体,皮肤好像变厚了,如橡皮一样,蚊虫已无法奈我何,叮几下已适应了,那景象就如亚马逊雨林中的原始部落。在这里,裸体是正常人必然的选择,谁要是穿着衣裤,那简直就是伤风败俗。
在林中裸体呆着的感觉,极舒坦,无可替代。北京的膀儿爷们,应深有体会,如果北京大街上允许裸体行动,哈哈,他们肯定不穿裤子!衣服,其实就是折磨人肌肤的桎梏。要不然,现在城里的小姑娘们为啥越穿越少呢,常要露着肚脐眼儿或三点式或裸泳、裸照呢?她们是觉悟了。
夏季,在草丛中上厕所就有问题了,那蚊子一团团的,专往嫩处叮,私处要被叮一下,那感觉非同一般,又痒又疼,又没法挠……我们就在一片很高的杨树林上面搭了架子(因杨树长得细而高),在六棵(并行)树上横捆上木棍,形成一个平台,高度至少有七八米,再用细树杆捆一个高梯上下。这样的厕所,全世界都不会有第二个了。在高处方便,蚊虫就少得多,但有恐高症的不宜。
为了乘凉方便,我们在另一侧也这样建了一个凉台,在上面使人感到异常的优雅与浪漫,若再有个同类的裸体异性,哈哈,那就太美妙了……这真是人类智慧的体现。这个树上凉台坐十几个人没问题,我每晚的提琴演奏就在这里开始。在这一时期,《开塞》练习曲中的跳弓技法竟大为熟练了,心无旁骛时,效率就大为提高。
暮色中,一个裸体的提琴大师在演奏着舒伯特的小夜曲,蚊虫们在四周抒情的哼唱着......我的琴声给这些沉默的人们带去了快乐,排遣了忧思……而有时,我面对西方绯红绚丽的晚霞,默默地守望着,守望着心中的那一片充满误解和无奈、唯我自己可以解释的、无比珍贵的、美丽而浪漫的松林……
五
这时药渣儿变得有点神神叨叨的,经常自言自语,老是一脸的假悲愤。他脸色灰暗,再加上那一头乱蓬蓬的长发,看上去就像要投江的屈原。这段时间,已有至少七八个知青逃走了,老贺头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是明白人,这样的环境,知青逃跑是可以理解的。可“兴凯湖的”不会跑,因为他们的身份决定了他们不敢跑,也无处可跑。
一天,我看见药渣儿一个人走进密林里了,也没在意。他现在跟丢了魂儿一样,到处游荡。自从老鬼子把大金牙磕掉了以后,他也不太理药渣儿了,不干活他也不管。可中午饭药渣儿也没回来吃,我们也没理会,因为这小子没谱,指不定又跑谁那儿蹭饭去了呢。
天快黑了,药渣儿还没回来,我感到问题有些严重了,老鬼子也急眼了。这小子会不会是跑了?这种可能性最大。但也可能在林子里迷路了,或许碰上野兽了?这样麻烦可就大了。赶快回去向老贺头汇报。
一般说,逃跑的知青总要和个别相好的人交待一下(但也不能让老贺头知道),因为他们不可能背着行李逃跑,而且还想着将来能把他们的行李带下山。另外,他们走之前会把东西收拾一下,重要的带走。
老贺头一听我们说药渣儿丢了,眉头一皱,说:“走,到他铺上看看去。”一看,他的东西都还在,那个每天梳他马鬃一样头发的梳子还在(当时男知青很少有这玩意儿),连箱子里放钱的玻璃罐头瓶子还在。可以肯定,他没有逃走,是疯疯癫癫的跑丢了,过度艰辛的生活使药渣确实出现了某种精神障碍。
老贺头怔了半天,下令:“找!”连夜把周边活动区域内能点篝火的地方,都点上火,派人看着。这个范围就已经很大了,因为我们每个窑点儿间都相距有几百米,共有二十几个窑点儿。若迷路的药渣儿看到火光就能走回来(但人们高估了药渣的能力了,他是一个方向感极差的家伙,除了会臭打扮以外又极愚蠢,和妇人一样)。但当夜不能去找了,因天黑在密林里根本无法找。
老贺头眼都红了,他知道此事凶多吉少,传令:如果药渣儿当晚没回来,明天全体停工一天,两三人一组,天一亮(清晨三四点钟),带上干粮、水、火柴和斧子或镰刀,分头向他可能丢失方向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有,别把自己丢了,一路做好记号,要再丢了人……老贺头也没词儿了。
大家在焦虑中熬了一夜,这小子没回来。急躁不安的老贺头天不亮就把所有人喊起来了,就留了一个炊事员在家(夜里看火堆的人没去),大家带上东西,按照他的部署,出发。不到天黑,不许回来。因为我们当时不能相互联系,即便有人找到了药渣儿,别人也无法知道。所以,只能找到天黑再说。
这么点儿人走入大森林,真如沧海之一粟,太不值一提了。老贺头和几个人带着“黄指导”在前面走了,人群很快就消失在这莽莽苍苍无际的恐怖森林里了。
整整一天,大家精疲力尽的纷纷回来了,许多人嗓子都喊哑了,他们垂头丧气地议论着。不少人认为药渣儿是逃走了,不然应该能找到。我与老鬼子在林子里溜溜的走了一天,扯脖子喊,一分钟都没敢耽搁,可这个小子难道插翅飞了?
累的我离营地还有二三百米时,眼看着帐篷,一步也走不动了,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大喘气。嗓子眼儿也冒了烟儿了,带的一壶水(行军壶)早喝干了。咳,中午吃了仨馒头没够啊!当时就是这样,吃多少饭,干多少活,差一口都不行。哈哈,小肚子就是一张皮,一点儿肥肉都没有。
我和老鬼子都知道,药渣儿肯定是走丢了,而且命在旦夕,甚至已不在人间了。他要是活着,也挺不了多长时间了。两三天没吃没喝,他又那么瘦,林中夜里还是很冷的,他只穿了一件帆布工作服,光是蚊子就能把他给叮死。而且这林子里熊很多,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药渣儿这小身子板儿,正好够熊瞎子一顿早饭的。
我和老鬼子似乎都有一种内疚感,毕竟我们是一伙的,是一个连的,是一组的。平时不感觉,可当一个同伴真的要在自己眼前消失的时候,内心就会有一种莫名的痛苦,他平时所有不被注意的优点都瞬时的显现出来了。调皮、真实、善良、热情、单纯的药渣,我们患难与共的伙伴,他生动的形象好像就在眼前。当过去的一些不快、误解和怨恨与患难的友谊、生命的价值放在一起比较时,就会惭愧的感到自己过去是多么的狭隘、自私……
晚上,老鬼子到“食堂”(大马架)拿了八九个馒头,灌了一壶凉开水(林中的浊水一般不能喝,恐有寄生虫),在铺上躺到了夜里约两点多钟。他推醒了我说:“我现在就走,你天亮了带上干粮和水在三号窑(我们的窑点儿)等我就行了,别去了,把火堆点上。”他是接着去找药渣儿。我说:“天这么黑,别迷了路,天亮再走吧,”我其实应该和他一起走的,但真的走不动了,走,也是他的累赘。他一个人走,是很危险的。
我知道老鬼子是在照顾我,一种切肤的感动陡然而生,患难者的友情内涵,只用“真诚”两个字是涵盖不了的,这与生死相依有关。从来都不笑的老鬼子把那豁牙的大河马嘴咧一咧,朝我笑了笑,没说话。我的心怦然一动,对游子来说,这是慈父般的笑,那么深沉,那么坚毅……尽管他曾是一个劳改犯。夜是那样的黑……老鬼子柱了一根棍子,拎了个马灯,别了把镰刀,吭哧吭哧的,走了。
第二天,老贺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他决定部分人在重点地区继续寻找,他带队。其他人恢复正常工作,他可能担心再丢了别人就更麻烦了。在大林子里,到处是灌木、树杈、野草,而且野兽极多,许多地方连5米的视野都没有,喊叫声传不出20米就会被树林吸收。在这样的林子里找人,无异于大海里捞针。
我按照老鬼子的安排,在烧炭点燃起了一堆篝火,带着干粮和水,等着老鬼子的归来。老鬼子曾是个真正的军人,他在抗日战争期间,在中缅边界的山林里与日本鬼子做过战,有丛林活动的经验。他路上不断的做记号,用自己的办法保证不迷路。一般人,在这样看不见天的、根本没有路的林子里,走不出一二百米就一定会迷失方向,这是我的经验。
一天又快过去了,别处也没有找到人的消息。霞光在天边挣扎着舞动最后的几缕余晖,而山林却黑压压的像滔天的灭顶狂澜,向我扑面压来。瞬时,我已有绝望的感觉,心想药渣儿可能完了。突然,黑暗的林中簌簌有声,似乎一个黑乎乎的巨人,晃晃悠悠的向我走来。难道是我的幻觉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
我看清了,我真的看清了!是老鬼子背着药渣儿走过来了,药渣找到啦!老鬼子的喘息声清晰可辨。这可怕的三天两夜呀!好像比一年时间都长。那药渣儿披着老鬼子的破棉袄(破棉袄是一年四季都要穿着的,这与北大荒的气候有关),披头散发的瘫在老鬼子的肩上,没有坚韧的意志和强大的体力,背个人走出密林是难以想象的。
药渣儿脸色铁青,和死人差不多,一双疲惫的小眼睛散发着迷茫的光。过度的惊吓使他有些神志不清了,话也说不出来了。我帮着老鬼子把他放到篝火旁,让他躺在地上,他的工作服与裤子已被野草和树杈刮的褴褛不堪,一只鞋也丢了,可以想见药渣儿迷路后惊慌失措的样子。
老鬼子也坐在旁边呼呼的喘粗气,他真的累坏了。没有他,药渣儿是死定了,是他舍命救出了曾犯坏磕掉他大金牙的坏小子……找到药渣儿的快乐,使我疯狂的跳跃起来了,他是我们患难的兄弟呀!这种兴奋与激动,难以语会。
给药渣儿灌了点儿水,又喂了点儿煮黄豆后,他渐渐有些缓过来了,脸上也略有些血色了。我背着他继续向营地走(营地距烧炭点儿有一里多地),老鬼子在后面气喘吁吁的跟着。据老鬼子说,他背着药渣儿在林子里走了4个小时,才到了这里。在那荆棘丛生的、没有道路的密林里把药渣儿背出来,是何等的不易啊!药渣儿三天两夜没吃没喝,两腿瘫软如泥,一只脚已被扎烂了,但主要还是吓的,他走不了路了。
到了营地,老贺头耷拉着脑袋也回来了,听说找到药渣儿了,又惊、又气、又喜,脑门儿上放着紫光儿,满脸的胡茬子都立起来了。他急匆匆跑过来看药渣儿,可能是想先煽他个耳光,再训一顿。因为他让大家太操心了,要是出了意外,也是没法交代的事。可一看药渣儿那副惨样儿,他也没气了,剩下的都是怜爱与抚慰。
是啊!一个远离家乡的城市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太不易啦!药渣儿本来就懦弱,但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是不畏艰辛的英雄豪杰呀?况且,这样的艰辛非同一般。这本来就干瘦如柴的药渣儿,看上去死了一半,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蚊虫把他叮得跟花脸儿猫一样……
老贺头一把把他抱在怀里,豆大的泪珠从他沧桑的脸上滚落而下……药渣儿好像灵魂归了窍儿,他抱住老贺头,突然爆发出鸡鸣般凄厉的哭声,大喊:“妈妈呀!我要回家!放我回家吧……”他神情恍惚,好像是在抱着他妈妈痛哭……此情此景,周围的人,无不潸然泪下。老贺头拍着他说:“回家,回家,咱们回家,明天就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