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翠湖之晨(二)*
二
这一走有上百公里的路程,沿途并无村落人家,茫茫林海,乃野兽出没之地。没有点儿气魄和胆量,是不敢走的。听猎人一说有近道儿,倒是动了心,心说:“走就走吧,该死该活吊朝上。再说能省钱,留着两条腿不走道儿干啥用啊!”咳!老财迷都这样,舍命不舍财。不过,俺是只有命,没有财。
时近中午,我与那两个猎人分手了,我听了他们的话,选择了近路。其实,我的潜意识中,就想找一条近路。这么走,也算随了心愿。在那黑压压的大林子里一个人走路,说不害怕,那是假的。可我有个怪癖,就是好刺激,尽管紧张,但可享受恐惧带来的兴奋感,也有意思,这与抽大烟有些类似。
那条山路有两三米宽,冬季勉强可走马车或拖拉机。尽管已是秋季,但一场秋雨使道路越发泥泞了。我穿了一双解放胶鞋,哈哈,很臭,能降低黑瞎子的胃口。我很担心那粘的像胶一样的烂泥,把我的鞋底拔下来。我用细炮线(放炮连接电雷管用的细电线)把鞋和脚再绑一遍,防止鞋底脱落,这是我们走泥路常用的办法。
找了一块较干的大石头一坐,我掏出馒头就着咸菜就啃。没有饿过的人不知道,粮食就像汽车的汽油一样,一旦汽车没了汽油,马上就动不了。人也是一样,肚里要是没食,连几十米都会走不动,这是我亲身的体会。当然,这是极度饥饿后的表现,或叫低血糖。
正在吃着,忽听身后林中忽喇喇有声,一定有个很大的野兽从身边跑过,惊得我出了一身冷汗。赶快拿起那个破搪瓷饭盆儿,用镰刀猛敲,估计那是个马鹿之类的东西,而不是黑熊。我赶紧背起提琴和包向前疾走,现在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往回走已没有意义了,两边距离差不多远。真有点儿武松在景阳岗上的感觉,哈哈,可俺不是好汉。
此时已是九月中旬,那山色斑斑驳驳,黄绿红交织似锦,煞是绚丽。不过我此时已无心赏景,能赶快找到那个山间的盲流户过夜是我最大的期望。一只大锦鸡(公野鸡)傲慢的走在我前面的路上,好像向我炫耀着它华丽的色彩。我知道,一个人若不带枪在山里走,常能碰见各类野兽,而带枪后就很难见到了,野兽对火药的气味非常敏感。
山里的太阳下山早,本来天就有些阴,仅下午五六点天就暗下来了,天再黑就可能看不清路了。我终于走到了接近山梁的向左岔道上了,这条道将决定我的命运,甚至生死。要是找不到人家,这一夜可咋过呀。但我打定了主意,万一找不到人家,就找棵大树爬上去过夜(这一招在许多年后武夷山迷路时用上了)。
天一暗下来,那满天的蚊子,忽忽的往脸上扑。我只能把头缩进帆布工作服里,用手抓住领口,仅给眼睛留一条缝看路。这双手可倒霉了,不知被蚊子叮了多少下,也不知是啥感觉了,痒痛相抵,都麻了。一蒙头,有点儿顾头不顾腚,后腰也就遭难了,好在里面还有秋衣和毛衣,蚊子隔着衣服叮毕竟难度大许多,但也没少叮。
真要爬到树上过夜,估计也得让蚊子给吃了,不被吃了,也得被冻死。想起来,药渣儿走失的那两夜活下来真不易,不知他是怎么熬过来的。说来也怪了,在烧炭营地好像没有这么多蚊子,可能与营地熰烟熏蚊子和周边的野草被我们弄光了有关。现在后悔了,出来时没把破棉袄穿上,当时想到B团后坐车回团,破棉袄就用不上了。
我心急如焚,沿路向里快走,走了约有一里路,在一个像鹰嘴一样、下面凹进去的岩壁下,似有一个乱蓬蓬的茅草堆,旁边还有一段铁筒烟囱在冒着淡淡的白烟。哇!我得救啦!太激动啦!看到这节烟囱,就像看见了豪华的宫殿,我知道找到了人家。其实,在昏暗的林中,我的心一直在紧张的怦怦跳……这样的紧张,可不太好玩!夜间在密林中行走与夜里在田间送饭感觉可大不一样。
我再一细看这个茅草堆,实际是个半地下建筑,就是地窨子。即在阳坡依山挖下一米多深、两三米宽的地沟,上面用木棍做骨架搭下来,再苫上厚厚的茅草,这样的建筑防雨雪而保暖。
我在地窨子外喊:“有人吗!”叫了好几声,里面钻出了一个满脸皱纹的中年人。乱蓬蓬的头发,驼着背,显得疲惫、憔悴而恐慌。昏暗中,他的眼睛闪烁着惨淡而凄凉的光……身穿一件放着油光的补丁落补丁的破棉袄,但竟缝补的不露一丝棉花,和我们冬季穿的开花馒头一样的破棉袄大不一样,看得出,这是一个有家的人。
他惶恐的问:“您找谁?”再一看我的样子,和他差不多,像是同道人,他表情缓和了许多,他说话竟知道用“您”字。我说:“猎户老李叫我找您的,我是他朋友。”
“啊!小老弟,咋走这儿来啦,以前咋没见过你呢?打着啥没?快进屋!”咳,他以为我也是猎人呢,脸色马上转忧为喜。我也没说什么,先进屋再说。
那地窨子的“门”就是挂着的一条麻袋,因门很低,进去得要蹲着才行。进去后人得弯着腰。进去就是一个灶台,用石头砌的,通出一个铁皮烟囱。就是这个烟囱让我激动万分。灶上还有一个大铁锅,盖子里往外冒着热气,阵阵肉香飘来,逗得我口水突突的外溢,咽都来不及。
那墙就是凹凸的岩石,岩石缝里有一个破碗,燃着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略有跳动,一缕黑烟冉冉而升。窨子内并无窗户,采光仅靠这盏小油灯的光明。大概白天那门就是窗户,可用于采光。昏暗的光线下,我们的形象可能大有改善,有古画的效果。
靠岩壁有一个木棍搭的铺,上面铺着狍子皮,还有一堆黑乎乎的兽皮卷儿。(山里很少能见到板材和木方子,因山里没有电锯,谁也不会费力的用手锯开木头,所以干啥都用原木。)再往里就是一块用麻袋缝制的帘子,把房间隔开,岩壁上还挂着大块的兽皮。
这时从麻袋帘子后伸出一个小圆脑袋,一个孩子瞪大了眼睛好奇的看着我,眼睛是那样的清澈明亮;一会儿,又伸出了一个,一个方方的脸庞,毛扎扎的头发;一会儿,帘子的另一侧拉开了一条缝,一只秀丽的眼睛露出来,看着我……
那中年人忙着张罗,说:“小老弟,快来,炕上坐。”那炕,指的就是那个铺着兽皮的铺。这地窨子太窄,又矮,其实只能坐着。他问:“您打哪来?要到哪去?”我看他像是一个有一些文化的人,后来知道他还上过小学。我直话直说:“我是A团的,在这山里烧炭,现在要回团去,求您帮忙,想在您这儿住一夜。”
“您是知青?”他眼里透着恐惧与怨恨。
“北京知青。”我说。
“啊?北京知青?一个人?”他困惑的说,并对我的形象有所怀疑。尽管他的状态可能还不如我,但他对我的处境似乎还有些怜悯与同情。因为,在他心中的知青,不该这样乌黑埋汰,像个蓬头鬼,也没有穿绿军装;不该和他一样,潦倒的半人半兽。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咳!往往就是这样,越是自顾不暇的苦难者,却越愿意慷慨的伸出援手。贫困使他们更加坦荡;艰辛使他们更加真诚;孤寂使他们更加热情。许多高贵而美好的品质与情操,往往是从困苦与艰难中诞生的。道理也简单,这样的环境中最需要关爱与互助,而高尚的美德多与关爱和互助有关。
我问他:“您贵姓?是哪的人,怎么到这儿来了?”聊起后,才知道他一家人的辛酸经历。他姓王,他们一家人有六口,他的母亲,媳妇;一个大闺女,一个儿子,一个小女儿。他是安徽的农民,出身不好(大概不是地主就是富农)。他爹几年前在村里被整死了,老娘也被折腾得奄奄一息……
一家人连吃的基本口粮都没有,连观音土都吃了(一种土,就是土),眼看着就要饿死人了,万般无奈,趁着夜色,他用小车推着老娘,带着一家老小,一路要饭到了东北。几经辗转,千辛万苦,最终在这深山老林中安了家。中国的农民,故土难离呀!他说,在那逃亡的夜色中,他给他那已被削平的祖坟磕了三个响头……
似乎只有这深山里没有欺凌,没有压迫,没有侮辱和虐待,但就是这样的逃避也无法逃脱人间最为卑劣的无端残害,人之相残甚于虎也!他一家含辛茹苦的在渺无人迹的深山里,在人类几乎无法生存的环境中,开了一两亩地(毕竟是农民),种上了苞米(这是一家人的救命饭碗)。又盖了一间破草棚,用以遮风避雨,像一窝兔子一样的悄悄活着。
他们弱小的不如羔羊,卑微的不如草虫,又妨碍谁了?可就是这样的最后一点儿活路也被断了。他说,那是一年前,一群知青上山来,不由分说,用镰刀把他们的苞米全给砍了,把房也给拆了……他的儿子背着铁锅、还有那节铁烟囱跑了(锅和炉筒子是他们最可宝贵的东西了,因为自己无法制作),他扶着老娘、带着孩子逃入了密林……知青走后,啥都没啦!他说到这里,话哽咽的说不下去了……他说他的家被毁后,一家人就逃到这里来了……
妈的!这是血泪控诉啊!此时,我真为知青这个名字感到耻辱。杀人不过头点地,人家但凡有一点儿生路也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呀!已躲到这种地方,悲惨到这种地步了,还要施暴,一定要把人家逼死而后快,真是没有人性,禽兽不如也!当然,知青的行为也是上级安排的,但如此劣行也不能说自己全无责任。
据我所知,这帮知青们对盲流户拆房、砸锅、毁苗干的是激情振奋,回来后还津津乐道的,全无一点儿怜悯之心,他们甚至认为这是光荣之举。这些“热血”青年,对近乎处于绝境的弱者,对那些无助的落难农民竟会如此心狠手辣,为什么没有一点儿同情心?手下一点儿不留情?古人曰:“人之初,性本善……”看来,古人太过善良。
(咳!这就是疯狂时代的疯狂产物,那些思维被愚民宣传与暴力鼓噪损害的近乎痴呆的青年人,但凡有一点儿阴险的政治蛊惑和愚弄,他们就可能成为一群狂热而残暴的施虐工具,这真是要反思的事……)
我们唏嘘而谈,一番沟通后,他对我的到来感到非常高兴。在山里,极少能遇到人,他们害怕见到人,可又希望见到人,特别是我这样充满善意的人。我,一个北京的知青,自然就成了难得的贵客。他把全家的人都招呼出来见面,并把一支用破布包着的、无比“宝贵”的蜡烛拿出来点上,屋里顿时亮了许多……这可能是迎接贵宾的待遇。
老王最大的希望和寄托,就是他的大闺女能嫁到山下的屯子里,将来他一家就有可能在村里盖几间房,种几亩地(东北地广人稀)。大儿子要再能娶个媳妇回家来,那生活就美满啦。这点愿望,这点儿可怜的愿望,他自己感觉近乎是妄想。他们的出身,使他们坠入了无边的苦海。
他那聪秀的大闺女年龄可能比我还大一些,我肯定地对老王说,您有这样漂亮的闺女,愿望一定能实现。安慰一下吧,这是我很少说的、带有一点儿违心色彩的话。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在那个泯灭人性的年代里,哪个村子又敢接纳这个来路不明的“黑户”呢?
这是几个穿着兽皮的孩子,只有那个漂亮的大闺女穿了件暗花布棉袄,很像《林海雪原》中的“小常宝”。看着这一家人与这个地窨子,想起来,真像北京自然博物馆中描绘的山顶洞人的生活场景再现。把现代人生生逼成了原始人,这是功劳?是奇迹?是耻辱?是罪恶?!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