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知青记事(14)
余 丽
斯人已去
席白灵她爸席白拽是个天生没主意的人,木讷少言,1952年从部队上复员回来,有人给他在外川提了一门亲事,他去相看了,挺中意的,当即定下了过彩礼和迎娶的日子。结婚那天,新媳妇从马车上一搀下来,一看竟不是相看的那个人,而且还苶呆呆的,一看就是缺心眼。媒人质问送亲的娘家人,娘家人说,的确不是相看的人,是相看的人的叔伯姐姐,只是看席白拽老实巴交的,就把这个叔伯姐姐送来了。媒人先不干,让退回去。席白拽低头磨叽了一阵子说,换就换了吧,就这么着吧。媒人不好再说什么,说没见过这么晦气的。转过年来有了闺女席白灵,一看就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过了三四年,又生下一个儿子,小头小脑,两眼无神,长到四五岁说话还说不清楚,走路也东倒西歪,还不如他那苶妈。
席白拽本名席开东,互助组时乡里和区上县上号召农民推广庄稼密植,席开东就密植,把棒子密植得像谷子。区上来检查工作的大老刘来到席开东的棒子地一看,哭笑不得,说老席啊老席,密植是让你合理密植,咋也不能把玉米当谷子种吧。老席啊老席,你真是个白拽啊!从此席白拽的称呼就叫响了,本名倒被人们淡忘了。
席白灵上过两三年学,十四岁就当家,烧火做饭,缝缝补补,出工干活,记工分红,人情世故,家里家外样样拿得起。全大队上上下下全都啧啧称赞,八杠子打不出屁来的席白拽和那个傻啦吧唧的苶老婆,居然生养出这么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
席白灵是七队的,大队部和供销社就在七队北头。七队没有知青。因为席白拽近乎传奇的经历,因为席白灵的与众不同,一、二队的知青去大队或供销社总要路过七队,常常注意到席白灵。席白灵模样长得俊俏,高挑个,细眉大眼,红唇皓齿,眼神清澈,春夏常穿小碎花上衣,秋冬则是黑色大绒(平绒)罩衫,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出众,透着一股强量劲。
席白灵十七岁上经人说和,和七队队长付和庆的儿子付玉生订了婚。虽说付家也是老实本分的过日子人,但付玉生个子小,几乎比席白灵矮半头,还天生一脸的雀子斑。付玉生看上了席白灵的长相,付和庆看上了席白灵的能干。席白拽愿意,守家在地的不出营子聘闺女,将来也有个照应,傻儿子是指不上了,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啥活都不能干,只能靠闺女。席白灵是聪明人,知道付家是营子里的大户,也就无可无不可地点头认命了。点头认命并非真的认命,总是对付玉生不冷不热的,付家父子也没在意,大姑娘嘛,抹不开面子也在常理。付玉生多次找机会向席白灵动手动脚地示好,都让席白灵回绝了,付玉生很是窝火。半年以后,营子里开始有风言风语,含含糊糊地说席白灵心思不在付玉生身上,有人说看见席白灵从河套柳拨子里钻出来,玉米灌浆的时候又有人说看见席白灵从棒子地里钻出来。除了放羊的羊倌和顽童,常人是不会从那些地方钻出来的。闲话一多,付和庆先受不了了,决定让儿子马上和席白灵结婚,否则就一刀两断退婚。托人找席白拽一说,席白拽支支吾吾,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来,席白灵倒也干脆,退婚就退婚,如数退回了付家的几百元钱彩礼。付家有些后悔,原本就是想威胁一下,逼席白灵就范,没想到席白灵如此烈性,后悔也晚了。
营子北头的黄成秀成分高,是地主,二十五六了还说不上媳妇,见席白灵退了婚,就托人上门说和。席白灵并不乐意,但想到自己的家境和当下的处境,也就勉强应允了。
黄成秀是个精壮的高个子,若不是因为成分高或许早就娶妻生子了,顶着地主子弟的帽子,事事矮人三分,好不容易说个媳妇还是别人不要的剩货破货。虽然刚订婚,总想找机会试试水,毕竟憋了这么多年。有一天天擦黑,家家都在吃饭,远远地看见席白灵跑到场院里赶自家的小猪,环视四周无人,便跟了上去,一把把席白灵拉进场院屋子,像狗一样扑在席白灵身上死死抱住,呼哧呼哧地乱拱。席白灵回过神来,看清是黄成秀,抽出手来在他脸上狠狠挠了一把,啐了一口,一声没吭出了场院。黄成秀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说,破剩货性子还挺大,操!
渐渐地营子里有了席白灵和王洪生前后脚出现在场院后、后山凹的流言,那都是少有人至的地方。王洪生是七队会计,二十八九岁,不爱说话,有两个孩子,他媳妇带着俩孩子住东屋,他自己一人住西屋,不到三十岁的年轻的夫妻俩分房而睡实在少见。他媳妇整天耷拉着一张苦瓜脸,看上去像是比他大好几岁,活脱脱是常年守活寡尝不到男人滋味的样子。王洪生家在场院北边,孤零零的独门独院,吃水要到营子里挑,更显出他的与众不同。
黄成秀和付玉生两人惺惺相惜,都愤愤的,私下总在一起嘀咕,一定要整治整治王洪生出出心中的恶气。
机会总会有的。
1973年立秋过了,二遍地耪完了,也快趟完了,这天大队通知说要在供销社门前放电影。天一擦黑,全大队上上下下各队的社员就早早聚到供销社门前。待天完全黑下来,柴油发电机发动了,放映机轧轧地响着,还是小兵张嘎,大家看看得很入戏,间或有人猜测张嘎子眼下可能已经是团长了,有人说团长不止,说不定比师长还大。正看得入港,一个人影急匆匆顺着大道向北跑过,紧接着又有两个人晃着手电,高声喊着骂着紧追着跑过去,引起人群一阵惊诧。很快,电影放完了,社员们纷纷散去。此时七队营子里传来骚动的人声,听说是有人喝卤水了,很快又听说是席白灵喝卤水了,人已经不行了。
原来,当天下午黄成秀和付玉生得知晚上要放电影,算计着如果王洪生和席白灵有事,二人不会去看电影,就有当场捉奸的可能,好好教训教训这两个狗男女,让王洪生老实点,让席白灵就范。
电影开演以后,二人没看见王洪生和席白灵,便悄悄回到营子,先四处转了一圈,然后蹲在牲口棚房山下的黑影里,盯着席白灵家的大门。果然,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一个黑影溜过来,四下里张望了一阵子,轻轻端开柴门,悄无声息地进去了。二人一阵紧张,屏息轻手轻脚地进了席白灵家的院子,贴墙站在窗外,听见屋内有悉悉索索的动静和含混的低语声。二人按捺不住兴奋,黄成秀率先抓起门外的一把镐头,撞开门冲进去,付玉生打开手电,紧随其后也冲了进去。手电光扫过,王洪生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相比之下席白灵倒显得十分镇定,上前一步问黄、付二人,你们俩干啥来了?黄成秀上前扬手就打,说干啥来了,你不明白吗,臭不要脸的?席白灵向旁边一闪,躲过黄成秀的手臂,黄成秀反倒闹了个趔趄。也许是急中生智,王洪生乘机使劲推开付玉生,夺门而出,窜出席家院门,头也不回,顺着大道拼命向北逃跑。黄、付二人回过神来,撇下席白灵,连忙大喊着追上去。
王洪生在二人的追杀声中冲过看电影的人群,继续往前跑,黄、付二人紧追不舍。眼看王洪生就要跑到六队南边的坝堰了,黄成秀扬手把抓在手中的搞头扔了过去,黑暗中王洪生好像是向前弯腰闯了一下,随即跑过了坝堰。待黄、付二人追上坝堰,王洪生已经跑过六队,就要到公社门前了。黄、付二人明白到公社是动不得手的,站在坝堰上大骂了一阵回营子了。
黄、付二人回营子愤愤地来到席白灵家,见院里院外有不少人,席白拽低头蹲在房前一声不吭,那个傻儿子昂昂地不知在说什么。二人感觉不妙,立刻悄没声地溜出来各自回家。此时席白灵早已换了新衣新鞋,斜躺在自家炕上闭着眼睛,脸色灰暗,卤水瓶子在炕沿下倒着,似乎还有一股酒气,苶妈茫然地站在一旁。有人要给席白灵抠嗓子,还有人张罗着让人去房后舀大粪汤子,说是灌下去让她呕吐出来就好了。正说着席白灵睁开眼,有人嚷还醒过来了!人们静下来,席白灵慢慢地说,别,……别忙活了,我喝了酒了……又闭上了眼,再也没睁开。
每年都有想不开喝卤水的,但只要想法让喝卤水的人呕吐出来,大多就不会危及生命,如果喝了卤水又喝了酒就没救了。
第二天傍晚,一口薄薄的杨木棺材停在席白拽家的院子里,是新打的。一家人死寂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