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卢法慧致肖雁琳
雁琳:
你这人太善良了,你生活得也太认真了些。
这是何必呢?当时我写给你的信上已把利害关系说得一清二楚,为了打消你的顾虑,我还把写给老魏局长信的草稿一并寄给你。你本可以佯装一无所知把这事搪塞过去。若有什么不妥,老魏局长只会抱怨我,而丝毫无损于你的形象。一切是我安排的,自有我负责,你只装作蒙在鼓里就行。
可你非要半道上杀出一个程咬金来,这事不就复杂起来了吗?你有那样的家庭环境,你又宁肯自己受苦,死不交待你妈那位北京来的同事,如此一来,你受苦受累就是在所难免的了。反过来,当初,若全照我安排的那样去办,魏局长以他几十年的老资历以及他广泛的交往和根基,至多也就是写上一份检查,住上三五天禁闭,便可完事大吉了。
我想:这事你怨不得别人,全是你自找的,这就叫做“庸人自扰”、“自作自受”。
然而,话又说回来,我又极端地同情你,且不说你自投罗网后我对你的牵肠挂肚,也不说我日日夜夜多少次为你祷告,祈求神灵保佑你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单只说我向郭良成接连写了好几封求告信,为了说明你我的关系,为了让他认识到你的艰难处境,为了感化他,让他可怜我们这一对多灾多难的恋人,我真是搜肠刮肚把好话说尽,并且是情真意切、声泪俱下。大约也正是我的苦苦哀求感化了他,再加魏局长等人的多方斡旋,总算是化险为夷把你放了出来。
我觉得通过这事,你我都应该接受教训:一是在平时的闲谈话语中要远离政治,二是在与人交往中要采取审慎的态度,“话到口边留半句,不可全抛一片心”。这方面的教训主要是我,坦率地说,当初如果不是我把那几则政治笑话送给郭良成,这场灾难或许就不会发生。然而,谁又知道郭良成这个黑心烂肠子的家伙,会下作到这种程度,竟然落井下石并以此来邀功请赏。他这种卑鄙无耻的行径,日后总得有所报应的。真是人心叵测呀!
说起来,这也并不奇怪。在这样一个无法用更理性来解释的残酷而冷漠的世界上,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处于相互隔阂、相互利用甚至相互敌对的关系中,一切都在弱肉强食、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生存法则支配下,人跟自己的本质相脱离,从而失去了“自我”,失去了起码的人性。剩下的就只有兽性了。
由此说来,在这样的环境里,人与人之间决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友谊、团结、休戚与共、刎颈之交等等,相反,明争暗斗、尔虞我诈、相互利用、相互倾轧……这倒是真的。
实际上,当前的社会就是专门为庸人设计的,越是平庸者便越容易飞黄腾达,越是德才兼备、老成持重的人,越要过得贫穷潦倒、落拓失意。
正如我们物理课上讲的“质量与浮力”,一个人的质量越重,他越是要下沉;相反,质量轻的,反倒漂浮起来,疯疯癫癫,露头露脑。世道就是这样。
你要跟社会抗争吗?那是根本不可能的。社会好比一辆用钢铁铸造的、用齿轮和履带组装的轧路机,你在它面前不过是一个脆弱的泥丸儿,它一个愣儿也不打,就从你身上轧过去了。即使是一颗顽石又能怎样呢?它至多不过是稍一迟顿,来回碾几下,也就把你碾个粉身碎骨,它照样是铿铿锵锵地一路前行。
反抗是无济于事的。
活在这样一个世界上,我们只能苟且偷生,只能哀叹命运不佳,生不逢时。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既然不能反抗,那么只好顺从。这是我的人生哲学,被逼出来的哲学。
说实话,我不想无声无息地活一辈子,我也想出人头地。自古来,将相无种。我为什么非得处于社会底层,过仰人鼻息的生活呢?我们为什么要受人压迫,受人奴役呢?要摆脱这种处境就只有一条,那就是想尽办法,投机钻营,能在官场里争得一个立足之地,简言之就是当官。
你不要以为我说得很露骨,是吧?其实,好多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只是他们害羞,不敢明说而已。
迄今为止,我在李睿老师的指导下做的种种努力,都是为了这一中心目标服务。
我的论文《论宋江和现代投降主义者》已被北京大学大批判小组的一位专家看中,目前正在作最后修改,拟在北京大学校刊上发表。如果反响不错的话,还可能在《人民日报》或《北京日报》转发。到那时候,“卢法慧”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也许一夜之间就成为家喻户晓的一颗新星,人们会像关注“梁校”、“罗思鼎”那样谈论我。到那时候,我个人的留校、留济南都是弹指一挥间的事,不但我本人功成名就,而且就连你的安排就业、我们的婚姻大事等等也都会迎刃而解——当然你父亲的冤案昭雪、你母亲的株连平反,也全在其中。一荣俱荣,一耻俱耻;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中国历来如此,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就在昨天,已破格升为校党委副书记的李睿老师找我谈话,要我在近期内写一份入党申请书交给他,并且意味深长地说:
“在中国,入党不是为了做官,但想要做官必须入党!”
李老师的话真是千真万确。在我人生转折的重要时刻,能结识这么一位远见卓识的导师,对我来说,真是三生有幸!
雁琳,我还要告诉你,目前,我正在干一项浩大的工程,这工程也是在李睿老师的授意下干的。将来一旦出笼,肯定会引起轰动的。至于是什么工程,现在还暂时保密。你等着吧,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名扬天下的。
你要多关心一下时事,平时多看看报纸。譬如2月6日《人民日报》关于清华大学教育革命大辩论的记者评述;2月12日《北京日报》上有一篇署名“梁校”的文章。读过之后,你会得到很多信息。你来信中谈到你对形势的看法,我不敢苟同。我不希望我们俩在对政治形势的看法上有什么分歧。你我都是平头百姓,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只要我们善于学习,跟着上头的宣传口径走,就不会出现大的问题。
不要杞人忧天,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砸不着我们。
至于你说的要为什么而“奔走呼号”,我看大可不必。一个国家的命运和前途,那都是那些定乾坤、主沉浮的大人物关心的事,跟我们无关。我等草芥小民,既没有权势,也没有能力,是无法揽转的。
你说的“做生活的强者”、“扼住命运的咽喉”,气魄是不小,但此话说着容易,做起来可就难了。
当别人都醉醺醺的时候,你做一个清醒的人,心里就觉得痛快吗?
当别人都是弱者的时候,你做一个强者,又有什么作用呢?
所以我劝你:还是做一个顺民的好。俗话说得好:“羊跟大群不挨打,人随大溜不受欺”。
当众人都沉默的时候,我们最好也沉默!
我说的这些话,都是为的你好!
望你珍重自己!
爱你的:法慧
1976年2月15日
这段时间我太忙,请暂不要来信。——又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