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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革时期的爱情》(书信体长篇小说)

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潘老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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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不吾知其亦已兮,

                   苟余情其信芳。

 

128、肖雁琳致卢法慧

 

法慧:

我对不起你。我来到牧场好长时间了,一直没有给你写信。

我想,你早该骂我无情无义了吧?

说实在的,我本想就此结束我们的爱情。你至今痴痴地爱着我,实在是没那个必要。我早就对你说过,你的爱对我而言,与其说是爱倒不如说是累赘更为确切。我这样说,大概又冷落了你的心。但就我本心而言,确确实实是这样。如果没有你的爱,我完全可以天南地北地去闯荡,浪迹江湖,四海为家,哪里能容得下我,哪里活得更惬意,我就到哪里去。像南来北往的大雁,想飞往哪里,就飞往哪里。也就没有必要非得赖在这块土地上过仰人鼻息的生活。再进一步说,如果没有你的爱,我还可以从此销声匿迹,甚至可以自杀。尽管自杀是懦弱的表现,但我本人情愿,因为那样可以求得安宁。我想,在阴曹地府里我的魂灵应该是跟别人一样平等的,(如果有魂灵的话)而不会因为我在阳间里出身不好再受歧视的吧?——我的出身是他们(阎君)一手造成的,责任只好由他们自己来负了。

法慧,我很想从心里把你和Y城城里的一切都忘掉,但是却不能做到。我时时要想到你,想到你因盼望得到我的信而可怜巴巴的眼神。多少天来,我一次次摸起笔来打算给你写信,可一次次写好,又被我撕掉了。就是今天,我也不打算把它寄给你。我只是把我想要说的话记在小本子上,像日记一样,留待将来见面的时候给你看。现在,你要怨我恨我,就任你怨恨吧!

林集牧场就坐落在黄河边上,北边紧靠着黄河大堤。四周用木栅栏围成一个方圆十几亩地的大牧场,里面共养了十几头奶牛和百来只长尾寒羊。这里只有一个既聋又哑的老头子,人说他有六十来岁了,不过看上去显得还要老得多。据说,这老头年轻时参加过八路军,打过日本鬼子,解放Y城的时候头部被炮弹炸成重伤,经过治疗,好歹拣回来一条活命,从那以后,就成了聋哑人。当然,没家没落,也无儿无女,一直靠供销社里养着他。

这里只有几间破屋。我住的一间是独立的,屋脊上露着天,一有风起,屋子里就扑扑落土。

我每天的生活异常单调。天不亮就起床,先把羊栏里的粪便清理一下,然后就开始挤奶。这里天气干冷,手冻得难以伸展。刚来那几天,我的手背都冻裂了,清晨风一吹,鲜红的血渗出来,我忍受着疼痛挤奶。我不知道挤出来的是我的血还是牛的奶。我的脸也因这些天流泪太多而皴裂了。挤奶是件很累人的活落,我的胳膊累得酸痛难忍。一直到小晌午,才能把十几头奶牛挤完,等县里副食加工厂的马车来了,把成桶的鲜奶拉走,才算完事。

我们的伙食非常简单,聋老头屋里有一口锅,地窖里存放着萝卜白菜,取来用水(有一口土井,每次打水的时候,都得用井绳拴着吊桶往外拔)洗一洗,用刀剁一剁,下锅一煮,加点油盐就可以下饭了。干粮都是打供销社里捎来的黄面卷子。每隔三五天,聋老头就到林集供销社(相距三四里地)里去一趟。

在这里,白天的时间还好过,最难熬的是夜晚。天黑之后,牛羊入了栏,这里真是静得可怕。近处树林子里有猫头鹰的啼叫,有时是哀鸣,有时是嘎嘎嘎地怪叫,好似人发出的狂笑声。记得小时候,听我姥姥说过,“不怕夜猫子(猫头鹰的俗称)叫,就怕夜猫子笑。”“夜猫子上宅,不定死谁。”因为有了这些记忆,总觉得它是一种不祥之鸟,每次听到猫头鹰的叫声,都令我毛发悚然,浑身起鸡皮疙瘩。

这里没有电,就是煤油也轻易买不到。只有从供销社里灌来的劣质柴油,用来点灯照明。你知道我不能闻柴油的味道,所以,一到了晚上,我宁肯在黑暗中摸索,也不愿忍受点柴油灯的气味儿。漫漫冬夜里,我只能躺在这张三条腿的破床上辗转反侧,心里反反覆覆过滤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

我想:在我们所有相识的同学中,大概没有一个比我的处境更坏的了。不论是出身好的,还是出身不好的。为什么我的命运如此悲惨?如你所言,果真是因为我的不安分造成的吗?然而,我虽然上上下下求索,可我除了想求得一个栖身之处之外,并没有过分的奢求啊!我只是祈求像一般人那样生活,有吃的,有住的地方就行了。我既没有触犯别人的利益,也不曾存心与现实作对。可是,为什么生活总是跟我过不去?为什么一步步总把我往死里赶、往火坑里推?为什么?我到底得罪哪路神仙了?

眼看春节快要到了,我把平时的一点积蓄寄给了母亲,春节就不打算回家过了。春节是喜庆的日子,我不愿意看到一家老小在别人家的鞭炮声中垂头丧气、畏畏缩缩过年,以往过年那种可怜巴巴的样子,我一想起来就心寒。

天色晚了,牛羊要入圈了。我已为你写了不少,就此打住吧。

                                  ——记于197229日,农历腊月廿五日

 

法慧:

现在是除夕之夜,远远近近有鞭炮声传来。

在这时候,很容易想见千家万户骨肉团聚、烛火通明、其乐融融的场面。那种阖家老小围坐在一起,欢天喜地吃年夜饭的场景,那种温馨和睦的气氛,正好与我此时此刻的孤独心态构成鲜明的对比。

记得老托尔斯泰在他的《安娜·卡列尼娜》的篇首有一句话:“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像我这样的家庭,骨肉分离,女儿背负着“黑五类子女”的标志,有家不能归,孤身在外,凄凄惨惨戚戚,要过年了,连顿饺子也吃不上,这还不够寒心的吗?有谁会想到我此时此刻的悲怆心情呢?

法慧,我揣想,你此刻大概也回家安享着你的天伦之乐。你有温馨的母爱,有兄弟手足之情,你该是幸福的。但不知此时此刻你是否想到了我?尽管我在孤寂之中,我仍然诚心诚意地为你祝福!

祝你春节快乐,阖家幸福!

                                                                      雁琳

                                                    72214日除夕之夜

 

法慧,亲爱的法慧:

我今天夜里又经受了一场灾难。

现在,我还惊魂未定。

这场灾难是这场大雪引起的。

这场大雪从前天开始下,足足下了一天一夜,再加上肆虐的寒风,把积雪都吹到大堤下面来了。你知道,我住的小屋就坐落在黄河大堤下边,从大堤上刮过来的风雪俯冲而下,把大堤南边的低洼处都给填平了。我住的小屋上边的积雪越积越厚,足足有一米多高。起初,我只知道用铁锨铲门口的积雪,免得积雪把屋门封住,却把屋顶上的积雪忽视了。约摸半夜时分,我觉得屋里好憋闷,开门一看,是雪又把门口封住了。我赶紧拿铁锨来铲,刚把门口的雪墙打通,忽听得屋顶有咯巴咯巴的响声。原来屋顶的椽条都是用细杉条做的,经不住积雪的重压,开始断裂。当我醒悟过来时,房顶已经开始下垂。我害怕了,束手无策。恰在这时,聋老头坡着蓑衣出现在我面前。我想冲进去抱出我的铺盖,被老头子一声吼叫制止往了。他一下把我拉开,自己冲进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我所有顶用的东西一古脑儿抱了出来。几乎就是他出来的同时,房顶整个都塌了下来,房顶上的积雪像山崖一样坍塌下来,把整座房子都给淹没了。

事后,我越想越害怕。如果我不起来铲雪,或者聋老头不来搭救我,我就会被整个地埋在雪里,即使不被砸死,也必会憋闷而死的。到那时,我死了,谁也不知道。

在那以后,聋老头回屋把他的铺盖抱开去,把我的铺盖安顿到那里让我休息。又给我熬了一碗姜汤,破例加了一点点牛奶(因为下雪,昨天的鲜奶没能运出去;这老头非常认真,平时从没动过一点点)。他看着一口口喝下去之后,才肯离开。

由于铲雪太累了,又加惊吓了一场,我很快就入睡了。一觉醒来,天快亮了,屋子里模模糊糊的。我四处搜寻,却不见老头子的踪影。这么冷的天,他会到哪里去呢?我急忙穿衣起来,打开门,却见老头子就倚坐在屋门口,身上披着他那件老山羊皮袄,眯缝着眼,似睡不睡。我被这情形惊呆了。一面拉他起来,一面止不住热泪交流。在这时候,我该向他说什么呢?即使说了,他也听不见呀!

从那时起,一直到天明,我再也没有一点睡意。我一次又一次地流泪,我脑子里翻江倒海,想了很多很多。最后,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我思索着人生的要素是什么?人,究竟是为什么而活着?是为了爱还是为了恨?……

按照泰戈尔的说法,应该是爱,他说要爱大自然,要爱人类,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应该建立在相互信任、理解、体贴、关怀,总之是体现在一个爱字上。他的一生也正是这样做的。我国的古代孟子也是提倡“君子仁爱之心”,宣扬“人性本善”。就连现在提倡的雷锋精神,也是集中体现在一个爱字上。应该说,是爱支撑着人类社会的发展,是爱贯穿着人生的全过程。

 (接下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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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对于我来说,却恰恰相反。我爱父母,而我的父母是不应该爱的;我热爱生活,而生活却不容于我;我爱我周围的人,而周围的人又几乎都恨我,嫌弃我。有些人就因为我的家庭出身而将我划入另类。毫不相干的人,虽相距千里之遥,就因为一张字纸上的政审材料,就可以将我拒之门外,恨不得一棍子将我打死。在平时的生活当中,有些人啥也不为,就是无缘无故地恨我。睁开眼睛,看看世界上,类似这样的事情并不罕见,有的是背后插刀,有的是落井下石,人与人之间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栽赃陷害置人于死地而后快的人比比皆是。你能说是爱支撑着人类社会吗?你能说是爱贯穿着人生历程吗?

可是,如果反过来依照荀子的说法,“人性本恶”,人类本来就充满着相互猜忌、嫉恨、仇视,因而就相互攻击、残杀。法国一个叫萨特的人也说“他人即是你的坟墓”,人和人之间关系是敌对的。那么,生活中为什么又有那么多的爱?我的父母爱我爱得那么无私;我的姥姥把我当成她的心肝宝贝,一直到老死都深深惦记着我;我小时候的同伴、上学时的同学,特别是高中三年的学校生活,那正是学习雷锋、焦裕禄的时代,同学之间亲如姐妹,包括荣宝芬,我们都是亲密无间的;后来,我流落到新疆,那里的任陶陶、小兰、小苹以及秀芳姐、小唐哥,都曾给予我无私的帮助;以至于丽娜、刘忠、黄玉兰,还有宣传队的周队长,德高望重的老魏局长,三支两军的首长们,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他们真心实意地同情我,为我鸣不平,为我的户口、工作问题而四处奔走呼号,多少次令我感动得流泪。他们为我耗费的心血、为我付出的努力,这定将刻骨铭心、永不忘怀。

还有你。我虽然至今不能也不甘心接受你的爱,但六七年来,我切切实实感受到你一直是在真心实意地爱我。这一点我是坚信不疑的。然而说到底,你的爱并不能使我得到爱的温暖。相反,却使我内心因为不能也没有资格接受你的爱而倍感凄凉。我与你是两个世界的人,是互不相干的。我是星星,你是月亮;我们没法相提并论。你除了更加重我生活的负载之外,并不能使我怎么样。总之,一想到你,我心里就不是滋味。

再就是今天的聋老头子。原来,我觉得他是个木头人,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以前错怪了他。他又聋又哑,可心里却是这么善良、这么慈悲,我真是被他感动了。他多像一个年迈的老爷爷,在不声不响中阿护着儿孙们,奉献着对儿孙们的慈爱,而又不希求任何回报。

总而言之,说了半天,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支撑着人类世界的究竟是爱还是恨?抑或二者都是,爱和恨交织在一起,盘根错节,交相辉映。唉唉,这人世间的感情呀,真是没法说得清。

天已大亮了,我得清扫牛拦里的雪。就此止笔吧!

(我也分不清今天是几月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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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场单调又辛劳,

雁琳思索人生条,

雪灾幸获哑老救,

心中温暖更中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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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老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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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版主点评!

 

 

 

法慧:

这几天,天气转暖,冰雪消融,北边那封冻了一个冬天的黄河也在开凌,即使隔着黄河大堤,也时常听到那沉雷般的轰鸣。我想:黄河开凌,那情景一定是非常壮观的。十几里宽的河道,乍一开冻,那大块大块的冰山雪峰被水流推动着,相互冲撞、积压,一边发出铿锵的巨响,一边携着洪水滔滔东去,如万马奔腾,一定非常好看。

在这里只有季节的变换,而没有具体月日可以计算。我想起苏轼的那两句诗:“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这里真好似天外人间。几个月来,除了聋老头和那位驶马车的少言寡语的黑胡子大汉以外,我几乎没见过其他人。与我作伴的都是这些牛羊,时间长了我发现牛羊也是有灵性的,这些靠人工饲养的动物慢慢地能通晓人性。那些奶牛(据说是从阿富汗进口的优良品种)性格温柔可人,就像出身高贵的大家闺秀。每天清早它们就会自动地向人靠拢,等待着让人去挤它的奶。一旦挤完了,它们一个个又如释重负,悠哉游哉地走开去。而羊们就大不相同了,它们极好动,几乎没有安静的时候。那些未成年的羔羊更是俏皮,从早到晚蹦来蹦去,不是把喂它们的草料搞乱,就是把水槽子弄翻,淌得满地是水。这些羔羊好比是年轻小伙子,旺盛的生命力使得它们精力充沛、情绪亢奋,不蹦蹦跳跳就无法发泄体内的能量。我想,凡是有生命的动物都有它们的成长期、壮年期和衰老期。处于成长期的动物总是生机勃勃,充满朝气,热爱生活,陶醉于大自然,富有自我表现的欲望;处于壮年期则变得勇猛刚毅,富有创造精神,建功立业往往都是在这个时期;而一旦到了衰老期,则变得慵懒、闲散、老成持重,有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况味。至于像魏武帝曹操抒发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则只能算作衰老期的回光返照而已。

写到这里,想想我自己,我的处境连个小动物都不如。我所有的一点朝气早被这几年岁月的折磨消耗殆尽,就为了争得生存和温饱,我被逼迫来到这荒无人烟的牧场与牛羊为伍,肉体上的磨难,精神上的摧残,都是令人难以忍受的。人是群体生存的动物,必须有精神上的交流。幸亏我还有这支笔,幸亏还有你这么个所谓“知己”,当实在耐不住寂寞的时候,可以给你划拉上几笔。就连这我也没法寄给你,只能留给我自己。我越来越感受到: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真不是滋味,作精神上的囚徒,比作肉体上的乞丐更令人难以忍受。

不知为什么,近来,我虽然明知道你是不会给我来信的,可我却时时巴望着你的信到。可见,人的感情和理智总是矛盾的。理智上十分明了的事情,在感情上总是不能毅然割舍。

我也时时想念我的父母和姊妹们,不知现在他们生活得怎样?村里干部会不会又找他们的麻烦?我真担心我们家会发生什么意外。我父母的身体都很虚弱,这都是近几年来的苦难所致。现在,他们再也经受不起新的打击了。好比一架已经破损得嘎嘎作响的破车,本身已经难以支撑,如果再稍加一点负载,说不定就会一下子压塌了架,一下瘫痪在那里。我的家庭一旦出现什么变故,即使他们精神上不崩溃,身体也会垮下来的。我真怕有什么灾难突然袭来。其实,我们家所承受的苦难已经够多的了,政治上打倒在地,经济上全面克扣,都已经达到了极致,还会有什么节外生枝的灾难呢?

我自己栖身在这里,时时牵挂着家里,忧心忡忡,可又不能在那种环境下生活。这真是自相矛盾的事情,一想起来就叫我犯愁。

今天就写到这里吧!

                                     (写于初开春的一个晴日的午后)

 

法慧:

久不动笔,我这笔都有点要生锈了。

时间这东西真怪,往前看,一分一秒过得好似很慢,可一旦过去了,回过头来看,又觉得太快太快。同样是时间,为什么在感觉上会有这么大的差异?

有时,我就猜想:眼前的时光是专为幸运儿设计的,而逝去了的时间是专为失意者制作的。这样一来,那些幸运儿就可以尽情地享受咂摸品味现实生活给他们带来的种种甜蜜;而那些生活不如意者,那些贫穷潦倒的人们便只有在过去了的时光里得到些许的慰藉,当他们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叹:“哦,这一切总算是熬过去了!”任是千难万难,终将会成为过去,终将会化为历史。这样,那些对生活不满意的人们也就不会有太多的怨言了。

然而,凡事总不能两全。当幸运儿回首快乐时光的时候,会因时光易逝而伤感惋惜,而生活失意的人向前看时会因前景黯淡而悲伤消沉。上苍为了减少人们的抱怨,又即兴创造了两件宝贝:一是“人生如梦”,另一个是憧憬和幻想。前者是送给幸运儿的,后者则留给失意者。所以那些得意的人在回首往事的时候,往往有人生如梦、往事如烟的感慨;而那些失意的人总觉得有希望在前面。这恰如古希腊神话中“潘多拉的匣子”的传说。因为总有希望关在匣子里,所以生活在世上的人不管生活多么不如意,却总觉得有希望和幻想在前面,因此也总是一辈辈一代代生生不息地传承下去。

说起来,我这个人可悲就可悲在我极不善于幻想。我生活得太认真、太真实,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罗曼蒂克”(romantic)。一想到我的前景,总觉得一团漆黑、一塌糊涂,看不到一丝丝光明,因而,便只有消沉、悲观的份儿了。

我心灰意懒,对生活毫无兴趣可言。每天只是机械地干完我所该做的事情,其余的时光我都是对着蓝天呆呆地发愣。

现在已到了仲春天气,春草遍野,丛林葳蕤,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到处都是绿茸茸春意盎然,大自然充满勃勃生机,唯独我的心却灰得发白,我的情绪低落得像一潭死水。我不知道命运的流水会把我冲往何处去?

                                         (写于仲春的一个静谧的深夜)

 

法慧:

我已经有好多天没给你写点儿什么了。一是手懒不想写,二是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生活永远是一个老样子,像原始人一样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没有波澜,没有故事。

多我进牧场那一天到现在,我没有看过一行书,报纸当然更看不到。这里只有“天文”、“地理”,有大“自然”,都是一本无字的厚书,一本永远也读不完读不透的神秘的大书。

法慧,一想到你,我心里涌上一股愧疚之情。我总觉对不起你,这么长时间没给你去信,连一点消息也没给你。我已经欠你欠得太多太多。

我想,你肯定会责怪我,甚至会骂我的。你要骂就骂吧!其实,我自己心里也很难过。就本心而言,我也并不想如此。但现实教会了我必须这样铁石心肠。说到底还是为的你好,为了让你一身清白,不要早早地就因为我的家庭而沾连上“反属”的污点,影响你的前途。我一说这些,你又要不耐烦了。那么就不说。

近来,我常常失眠,一到失眠时,那夜就显得特长,特恐怖。这里距黄河只隔一道大堤,黄河的波涛声如隆隆的雷鸣,越是到夜里,听得越是真切。我失眠时常想:它是不是在有意引诱我?在这里,要想自杀是再容易不过的了,只消翻过大堤,照波涛汹涌处头朝下一栽,不出五分钟,就能得到永恒的安宁。从此后,人世间的一切纷扰,不论是宠与辱、恩与怨、爱与恨、穷与富……一切的一切都可以顿时化解为零。从此,再也不需要为生计而奔忙、为出身而烦恼、为安不上户口而惶惑不安了。有时,我发起狠来,真想就此了结这一切的苦恼。但我不能舍去我的父母,还有你。于是,这绵绵的长夜,我只能在孤独和黑暗中煎熬。我要问苍天:这样的日子何时是头?何时是头?

                                               (写于又一个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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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场生活太单调,

情绪压抑心头恼,

写下片言只句话,

自己一人发牢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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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慧:

我现在是在常镇我家里给你写下面的文字。

首先,我怀着极其沉痛的心情告诉你,目前,我正在经受着一场巨大痛苦,我们全家正面临着一场灾难。

前天,聋老头去林集供社办什么事情,回返时已经是傍晚,我正为归栏的牛羊饮水,老头子一进牧场就对着我咿咿呀呀地怪叫。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他手里举着一件什么东西,待我走近时才发现那是一封书信。我接过来看,信是我妈寄给我的。大约是由于地址写得不详(这怨不得我妈,是我没告诉她),信在中途几经辗转,信皮儿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我迫不及待地把信拆开,上面仅寥寥数语,大意是说我爸爸得了病,要我立即回家去看望。

看了信,我心急如焚。我知道我妈的脾气,如果爸爸的病不重,一般情况下妈妈是不会给我写信的。既然叫我“立马回去”,肯定爸爸的病很重。这封信不知寄出多长时间了,才到我手,真不知道爸爸妈妈要急成什么样子。我要立即赶回家里去,恨不得身生双翅,即刻飞到爸爸身边。我草草收拾了一下,就打手势告诉聋老头家有急事,要我回去。聋老头起初是瞪着眼睛发呆,当知道阻拦不下时又表示要亲自送我。那时候,太阳已接近地平线,夜幕马上就要降临。从牧场到常镇,有两条路,一是直接顺着黄河大堤向东,到孙家渡口,再向南顺着一条战备公路到程集,再折向正东,走十里土路就到常镇了。另一条是从林集顺公路直接到Y 城,再转向东北去常镇,虽然都是公路,但要比顺黄河大堤远得多。我决定沿着黄河大堤走,尽管偏僻,可相对比来说,要比绕到城里要近二十多里路。

聋老头坚持要送我,推辞不下,只好依着他。天刚下过一场小雨,黄河大堤上道路泥泞。幸好靠南边有新修的专运防汛物资的小火车道,我们只好踩着小火车道上的枕木往前走。我心有急事,脚步迈得快,而聋老头毕竟岁数大了,走起路来气喘嘘嘘。我几次劝阻他,可他硬是不肯。我知道他有个犟脾气,便只好由着他。也幸亏他送我,不然够吓人的。黄河大堤两边斜坡上都是参天高的大白杨,树叶哗啦啦直响,时而有夜宿的野鹁鸪、猫头鹰扑喇喇一阵响动,吓得人毛发直竖。

好容易走到孙家渡口,说什么也不能让聋老头再送了。我用手势告诉他:如果他再送,我就坐在地上不走了。没法子,朦胧的夜色中,我看出老头子不同意,他咧着嘴,像牙疼似的,嘴里发出“唔唔呀呀”的声音。我意识到他那颗善良的心的跳动,他那慈悲的胸怀是那么深沉而博大,当时,我真想发之肺腑地呼唤他一声“爷爷”。

后来,聋老头看实在拗不过我,就从护堤小屋附近为我找了一根木棍,既可以做手杖,也可做自卫的武器,又比比划划地嘱咐了我半天,这才看着我踏上备战公路独自向南走。为了给我壮胆,他还在后边不时发出“噢——噢——”的叫喊声,直到我回身看不到那灰蒙蒙的长堤了,还依稀听得到那“噢——噢——”的呼喊声。漫漫长夜里,我又一次被感动得泪流满面。

我第一次知道一个人走夜路,道路显得那么漫长。寂静中时而有意想不到的响声,每一响声,哪怕是极微小的,也足以能吓人一大跳。我又想起我在新疆工农兵大队插队时,深更半夜独自在自留地里干活。那时,我当着小队会计,白天随大班子干活没空闲,只好晚上加班加点摆弄自己的自留地。那时,我也不知道害怕,漠漠大野,就我一个人翻地,每翻一锨土得随手举起铁锨来把土块砸碎,发出一声极空洞的回响。在我对面不远处即是驻军红大楼的“101”电台,煞白的日光灯通夜亮着。时而有不知名的小野兽打我身边窜过……那个时期尽管很苦很累,但因为有招工的希望在前边等着我,我心里还是充实的——我那时天真地认为:只要我表现好,群众就会推荐我的——虽然后来还是失败了。我现在呢,已经毫无希望可言,一切都是零。我现在的处境就好比我走着的这条路,前后一片昏暗,道路漫长,遥遥无期。我只是机械般地在这漫漫长夜里辛苦跋涉,苦苦挣扎。至于我将走向何处?哪里是我的安身之地?我含辛茹苦付出的代价,与我所要达到的目标成正比吗?只有天知道。这时候,我真希望冥冥之中果真有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上帝,他能洞察人间的一切,他能以铁的尺度来衡量评判人世间的是非曲直,凡是真的善的美的最后都能得个好的结局,凡是假的恶的丑的最后也因“恶有恶报”而得到应有的报偿。如果果真是这样,即便今天我受多大的苦,我也会毫无怨言了。

总之,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很多,刚开始还有点害怕,后来我想到我的命运,想到这诸多的不幸,再加我急于要赶回家,急于要见到我的父亲,看他得的是什么病,这么一来,我倒变得无所畏惧了。有什么可怕的?有人说走夜路,近了怕死的,远了怕活的。我说,我什么都不怕。有死的,我愿意跟他到阎王殿那里去告状,问问阎王爷为什么让我投生在这样的家庭?要是有活的想要侵犯我,我就用这根木棒,还有我的牙齿,和他一死相拼,大不了丢条小命,也免得在这世界上老是受人歧视。

快到程集时,我的腿脚就迈不动了。可我坚持不停步,咬着牙关一步步往家赶。到常镇时,天还未明。我使劲敲门喊门,我妈披衣起来,一看是我,她又气又恨。气的是嫌我到现在才来,恨的是我不该一个人走夜路子。我妹妹们也惊醒了,一家人抱头大哭。我爸爸躺在床上,眼窝深深地陷进去,看上去与先前判若两人。

妈妈把我叫到厨房里对我说,爸爸得的是肝癌,只是他本人还不知道。最初,只是消化不良,身子懒,认为是胃不好,老是吃健胃药。后来发低烧了,才不得不到公社卫生院去检查。检查结果很糟,医生说:手能触到一个不规则的硬块,怕是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了。妈妈不相信这会是真的,又进Y城到县医院复查了一下,结论是肝癌后期,确定无疑。这等于给爸爸宣判了死刑。妈妈一时经受不住这个打击,才到商业局打听到我在林集供销社,急急忙忙给我写了信。

面对着妈妈,我内心感到深深地自责。为了自己清静,我独自躲得远远的,剩母亲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政治上的打击,经济上的拮据,女儿们都少不更事,再加上爸爸的病,妈妈一个人怎么能受得了呢?我是这个家里的长女,本应该作父母帮手的,却逃离得没有踪影。我真是太自私了、太不通情理了。

今天暂且写到这里,妈妈在叫我了。

估计我得在家住一段时间。今天是1972年的59日,农历壬子年三月廿六日,星期二。我终于回到时间观念上来。

                                                    ——雁琳写于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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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确诊得肝癌,

家信辗转送过来,

哑伯夜送雁琳去,

连夜赶回行孝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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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法批儒”不是1994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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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刘先生。

 

我忘记哪里说错了?请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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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慧:

    一天到晚,我爸爸都是神色忧郁,沉默寡言。

我爸不像我妈说的不知道他得的什么病。他是个有文化有知识的人,像这样严重的病症,他一定知道,只是不说而已。

爸爸已瘦得皮包骨头。打从文革开始以来,爸爸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先是被红卫兵揪斗,戴高帽子,剃阴阳头,体罚,游街,坐喷气式,扫大街,挖大粪,挖河修路,没完没了地出义务工,……数不清的惩罚,非人的待遇,全都受尽了。就是一个铁人,也会在这些年的运动中蜕下一层皮的。更何况我爸只是一个性格懦弱的教书人,平生来就没有脾味相投的挚友,在社会上也是一个孤僻的人。在家里,我妈那脾气你是知道的,稍有一点不如意,就会摔碟子打碗,一点儿不会体贴安慰人,我妹妹们又都少不更事,只有我是懂事的,可我又退避三舍,恨不得与他们脱离关系才好。这么一来,我爸爸有苦无处诉说,只好尽往肚里咽。天长日久,憋在心里的郁闷自然要转化为病。气伤肺,怒伤肝。所以,我爸的肝癌便是在所难免的了。

现在,我真是可怜爸爸。我已把我一年来当临时工的所有积蓄都交给妈妈,要为我爸治病,尽管明知道这病是治不好的,但至少能减轻一下爸爸的痛苦也是我作女儿的一片孝心呀!

                                                 ——雁琳写于511日夜

 

法慧:

今天上午,我为爸爸收拾床铺,从枕头底下发现他在一份检查中写的自传。以前,我只知道他参加过国军(敌伪军),但不了解这么详细。爸爸的自传是这样写的:

 

                 《我的自传》

                                

    我叫肖舒,1920年出生于Y城西关一富裕中农家庭。兄弟四人,我排行最小。

1936年毕业于第一完小。

193810月参加伪军委会政治部直属第三政治大队为预备队员(在山东巨野县)。1939年分配到第五十七军一一一师六六七团二营三连任见习排长(在山东费县)。1940年调入山东省府军政讲习所学习,同年11月加入国民党。

1941年被派往山东保安二旅一团三营二连任指导员。

在此期间,主要罪行是从事反动宣传,协助地方政府编制保甲制度、训练保甲人员(在山东章丘县)。

19435月,军队政治部改称区党部,我便改任区党部助理干事。

1946年又被改编为国民党陆军三十六师一O六团,1947年被调往军政部绺十九军官总队学习(在济南市)。

同年9月被派往第十二军一一O师三三三团二营任连指导员。

在此期间曾随军两次进攻新泰、莱芜解放区,所到之处,即滥伐树木、乱拉柴草、强占民房、毁坏桥梁,对人民的生命财产造成极大威胁。

19483月在山东兖州驻守,8月间人民解放军解放兖州时,我被俘,入华东野战军军官训练团学习,遂释放回原籍。

19507月应Y城县教育科招考,被录取为九区李庄小学任教师。

1954年被提拔为小学教务主任,1956年升为小学校长。

……

 

关于爸爸的历史问题,早在1953年肃反时他已向组织上做了交代,没有任何隐瞒。可文化大革命中几个造反派头头私下一叽咕,未经法院、检察院履行任何手续,就宣布爸爸为“历史反革命分子”,开除教职,戴帽管制劳动。要说冤枉,爸爸确实是冤枉的,但又不敢上诉,也没地方上诉。一旦被造反派发现,便会变本加厉,整得更惨,那样一来,我们家的日子就更没法过了。

如今,爸爸病成这个样子,村里的当权派们还催逼爸爸天天去扫街。妈妈不敢得罪他们,只好自己天不明就替爸爸去扫街。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偷偷起床替妈妈去扫。

前天,我对妈说:“既然爸爸是冤枉的,我们何不越级上告?林彪事件以后,有许多冤案都是从上头告下来的。咱先告到省里,省里不行就去北京。天底下总得有说理的地方。”

我妈说:“现在爸爸病得这么重,还是侍候爸爸要紧,就是上告,也只能等爸爸的后事处理完了才行。”

妈妈说的也对,可是,难道就该让爸爸背着这不白之冤死去吗?

啊,我可怜的爸爸!到现在,我才知道,对爸爸来说,一切都晚了!

                                                 ——写于516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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