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忘怀的记忆
一
谷雨时分,春的气息包裹着大地,到处呈现出一派勃勃生机,在这让人心悦也催人奋进的时节,我却怀着异样的心情拨通了一个电话。耳边传来了熟悉而又陌生的语音。说熟悉那是生活了八年之久的乡音,说陌生那的确是从未听过的浑厚的男中音。我向他讲明自己是代表十位四十年前在贵村插队落户的知青,想回村看望乡亲们,不知……。我话音未落,听筒里传来干脆响亮的回答:“非常欢迎,最好全体知青都来”!接电话的是现任村长,当时还是个中学生,年龄比我们小一点。闻此,一颗悬着的心落地。我完成了大家的重托。在同学们商议此事时,有不少的担心,村里变化如何?能记得我们的人还多吗?……毕竟是40年的沧海桑田大家少有联络。我自报姓名后,问他还能记得我嘛,他说:“你一定是那个又黑又瘦,不爱说话,爱拉二胡的大学生”。“大学生”多么熟悉而亲切的称呼啊!那是当年乡亲们对我们所有知青的统称。虽然那时我们仅仅是初中毕业,年龄刚过18岁,小的同学才16岁,但那时乡亲们就是这样称呼我们。我很感激他还能记得40年前的我,同时我也异常的兴奋,因为我们就要回到阔别近四十年的第二故乡了。 放下听筒,记忆的闸门不由自主的打开,如烟的往事波涛般的汹涌奔流,那一幕幕辛酸,痛苦,困惑,憧憬的影像交替出现。 那场灾难深重的浩劫,进行了两年半,似乎仍没有结束的迹象。一条改变青年学生命运的最高指示发布了,于是一场浩大的人类迁徙运动开展起来,千百万城市青年学生放弃了毕业深造的机会,不情愿的奔赴农村边疆,虽然也标榜着各种各样的堂皇标签。 大雪掩埋了北方大地。北风嚎叫着,刺透人们的骨髓。清晨,我和同学们离开县委安置办公室,开始了人生第一次转折的征途。一挂大车上载着我们的行李和被褥,另一挂大车上坐着我们五个男同学,直奔向那个陌生的,寄托着我们希望的村子。还有另外十七位同学,效仿红军长征,徒步行走,他们高举着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红旗,边走边宣传,以表达忠于革命、忠于党的一颗红心。几天以后才能到达,其中七位女同学,就与我们分在一个村。 车轮碾压着积雪,吱吱呀呀地向前滚动。枣红马打着响鼻,喷出一团团白雾。这是一匹西洋种的高头大马,据说是日本兵留下的。车把式身材魁梧,膀大腰圆,典型的车轴汉子,年龄在四十开外,坐在车辕上,熟练的用纸卷起一支喇叭状的烟卷,叼在嘴上,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热情地招呼我们,“卷一支吧,暖和暖和身子”。如此吸烟是我第一次领教,我们都没吸过烟,摇头拒绝着。大车驶向大堤,车把式打开话匣子与我们聊了起来。 这是一片贫瘠的土地,地势很低,地下水位很浅,都是苦涩的咸水,普通的井水是不能饮用的。两条河在这里交汇,流入海河,一条是滹沱河,另一条是滏阳河,交汇后成为子牙河。两河相交的夹角地带,就是我们插队落户的村庄所在地,俗称四十八村,即四十八个原始村落。乾隆年间,被钦定为泛区,老百姓就可不纳粮。房屋都建在高高的土台子上,大部分是土坯房。人均土地比其它地方多一些。每年只收一季麦子。汛期到来,两条恶龙迅速膨胀,从太行山脉一泄千里,一条子牙河无法容纳它硕大的身躯,于是它愤怒了,咆哮了,身体爆裂了,洪水恶魔般的包围了各个村庄,出现了四十八座孤岛。人们将麦子封在囤里,成群结队的外出做工或乞讨,“这就有了‘献县奶奶’的说法”。秋后,洪水退去,人们在淤泥覆盖的土地上,撒下麦种,等待来年收获,年复一年,重复着同样的耕作方式。被当地人们称为‘一水一麦’。 不知不觉中我们走下了大堤。寒气袭遍全身,腿脚发木,我们几个同学不约而同的跳下了大车,时跑时走,驱赶寒冷。我回首仰视那座大堤,高大雄伟,横卧在冀中大地上,绵延数百里,阻挡着肆孽的洪水,引导它流入大海。我们跑累了,又坐到大车上。车把式看着我们,抖了一下手中的鞭子,又和我们唠叨起来。 “知道吗,这是一块出人才的地方,汉代有个献书王,秦始皇焚书坑儒,把书都烧了,他把书藏起来,后来献给汉朝皇上,皇上封他为王爷,所以此地叫献县。清朝出了个红笔御史叫纪晓岚,他也是献县的。打日本子的时候,回民支队的马本斋,那可是我们献县的骄傲,大英雄噢!咱们村北12里,大堤外面的那个村,还出了个‘大叛徒’作家,写了一部打日本鬼子的小说,叫‘战斗的青春’,很有名的……。”我马上想起那被打成叛徒、特务的著名文人,是他的小说曾激励一代热血青年为真理而奋斗。多么可亲、可敬的人啊!但在那个人妖颠倒年代,他被彻底的颠覆了!“可不能小看这块地方”,车把式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这儿啊,人杰地灵,是文曲星下凡的宝地”。他脸上露出自豪笑容,慢慢的笑容收敛了,继而变得深沉,轻轻的摇摇头又聊了起来。 “闹日本的时候,咱们村出了个孽障。日本鬼子那时发动了‘五一’大扫荡,铁臂合围的战法。八路军的一个团,好像叫16团,为掩护大部队转移,与几倍的日本鬼子,在咱村大西洼开战,直打的天昏地暗,满洼里都是跑散的战马。趁黑夜,八路军撤到山里了,小日本占了咱们村。那个小畜牲,比我小几岁,领着日本鬼子,把八路军藏在西洼地窖的伤病员搜出来,用刺刀挑了,太惨了。这小子下落不明,可能逃到外乡,也可能闯关东了。他大哥更不是东西,是武工队的官,带着手枪投了小日本,落了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概是被活埋了。日本鬼子在村南大庙上建了炮楼,日本兵天天祸害老百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我仔细地听着车把式的描述,虽然有着浓厚的地方口音,但大意全明白了。我有些担心自己的命运。我是个胆小怕事的懦弱者,树叶掉下来都怕砸伤脑袋,面对如此恶劣的自然环境和复杂的政治背景我能处理好周边的人际关系吗?我能平静生存下来吗?我茫然,惊愕。叛徒,盐碱地,从书本上看到,从市井上听到的,全摆在自己的面前,我一遍遍反问自己,我该怎么办。唉,接受命运的安排吧。一种不祥的感觉袭遍全身。坐在对面的同学,看到我复杂的面部表情,关心地询问我是否不舒服,我说没事,昨晚在城里没睡好,头有点疼。我只有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一句不经意话,就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那时候,就是这样的大气候。 突然,车把式大声喊了一声,前面就是咱们村!我们几个同学一同举目望去,不远处并列着四个大土台子,相互间有三十米的距离,东西向横列着,最西边土台子的南面,有一个稍大些的土台子,一共五个,这就是我们将要落户的村子。每个土台子依照居住村民的姓氏而命名,姓张的多就叫张头,姓刘的多就叫刘头,也可能是根据当初最先迁入此地的拓荒者的姓氏命名。东边两个头是东西向的不规则长方形,西边两个则是南北向长方形。每个头四周的土地被挖的千疮百孔,因为高高的土台子需要不断的培土加固,以抵御洪水的侵蚀或雨水的冲刷。每个头的台子上盖满了房屋,仅有一条街道。房屋很简陋,大多是一明两暗,墙是用土坯垒的,檩条上铺满秫秸把,封上厚厚的土,用麦秸与土合成泥,均匀的抹平屋顶,就是这样的房屋也满足不了人口增加的需要,很多人家,老少几代人同住一个院落,东西厢房也住满了人。 村子四周很少有树木。洪水与盐碱的共同作用,使树木成活率极低。最多见的只有两种植物,一种叫杞柳别名簸箕柳,属杨柳科灌木,它耐湿润、耐瘠薄、发条率高、柳条细而长,富有韧性,是编筐造篓的极好材料。另一种是针状叶的草本植物,当地人称为盐蓬或叫碱蓬,也可食用。时值寒冬腊月只有枯槁的枝丫,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我的心也在抖,头脑中盘旋着巨大的问号,眼前的村落和我预想的截然不同,甚至是天壤之别。电影里、书本上的乡村美景哪里去了?小桥流水,幸福人家,绿树成荫,欢声笑语……,这一切都成为泡影。 大车停在村边,我们相继跳下车。站在村边迎接我们的村民们围拢过来,帮我们卸下行李被褥,村革委会主任迎过来,与我们一一握手,表示欢迎。我们五位同学,在村民的簇拥下走上土台子,就此翻开了农村生活的第一页。我的命运会如何?我在默默的祈祷上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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