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再说大姑姑金花死后,小姑姑银花便离开了她的母亲——我的奶奶,离开了原籍浦东乡下。别看银花没有姐姐金花漂亮,也没有姐姐金花聪明,而且有她母亲基因寿头怪脑的传承血脉。然而唯独在原籍的去留问题上银花表现出了绝顶聪明的行为,令人难以置信。她坚决不与她的母亲在一起,不在乡下陪伴母亲度时日。她选择到上海过她自己的生活,可是她的父亲,我的祖父当时与他的红粉知己正闹得死去活来,魂牵梦绕得快活,他哪会让大老婆的女儿破坏他们的好事,哪会顾及自己与大老婆生养的小女儿呢。连他自己的大老婆都被抛弃在荒郊野地,在此种情况下小姑姑却坚持她自己的立场,一定要脱离浦东原籍,只能投靠哥哥嫂子(我的父母)在上海滩打下根基,追求自己的幸福。
有道是“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没妈的孩子像棵草。”尽管银花知道上海与浦东乡下是天上与地下,十万八千里的不同,她拼着命的往上海滩挤,但是她最亲的母亲却不在她的身边,她最亲的父亲又抛下她们母女与别的女人好,不顾她们母女的死活。虽然哥哥嫂子对她不错,但是哥哥嫂子毕竟有他们自己一家人家。然而就是这样,小姑姑还是毅然决然没有改变原来的初衷与抉择。在这问题上,小姑姑捍卫坚决扎根上海滩的坚强意志实在是超乎寻常人的表现。小姑姑的少女时代超越了她原本的智商,这是小姑姑的造化。她居然离开她的父母(我的祖父、母)与她的哥嫂(我的父亲、母亲)生活在一起。
共产前没有什么户不户口,也没有什么农业户口或非农户口的区别,上海乡下随你出入或居住。不过那时的人们上海没有亲属,他们一般也不会随便独闯,没有自理能力的年轻人都是跟着自己的父母生活。经济条件好的人家如果将自己的儿女送出国门培养深造,那种经济投入是父母智商的高层次表现。在祖父、母这个家庭里,正闹桃色事件,是不可能为子女着想,将子女送入求学深造的门槛的。于是他们的子女不可能挤入社会上层,只能在社会中下层苦度时日。哪怕是共产后,也是如此。
那时有一句话形容浦西与浦东在人们心间的位置与形容天上地下的差别“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中国的农民阶级深受历代统治阶级的盘剥,这是一个中国式的定义。哪怕浦东与浦西只隔一条黄浦江,它们之间的差别便是中国式的典型代表:城市与农村的差别,工业与农业的差别,工人与农民的差别。那时代过来的人经历了,明白了,深刻了解了。小姑姑在共产前的决定其实是正确的,她虽然没有先知先觉,但是她的行为却比后知后觉先进了一步,要不然小姑姑的福气可没有现在这样好,或许她会成为一个孤苦伶仃的悲惨老村妇。
小姑姑与父亲母亲生活在一起后,那还是在共产前,有一段时间母亲发现小姑姑打扮得漂漂亮亮,两眼神采奕奕,每天下午吃晚饭前,她会穿戴整齐,好像是去与人约会的样子与情形。上身白衬衫的下摆束在下身挺括的西装裤子的腰头内,一副新时代女性的爽爽英姿出现在母亲的记忆之中。母亲这个时候就有所警觉与担心,担心小姑子受坏人的骗,上坏人得当。自我懂事起,母亲便告诉我小姑姑的曾经,母亲说“女孩子一定要保住自己的贞洁,否则的话会落下终身悔恨的。”母亲的话对于太小的我,似懂非懂,只是一个上代人曾经大致的一个轮廓。
“我一看到小姑子注重穿戴了,每天吃晚饭前的时间便出去,我就钆出苗头了,小姑子要与男朋友约会了。后来不出我所料,她果然外面有男朋友了。”妈妈是这样告诉我的。
我小时候听妈妈讲的故事与我最近听小姑姑本人跟我说的故事,两个版本之间有很大的差别,也不知哪个版本是正确的,我想也许妈妈不太了解,不太清楚小姑姑婚事的整个过程,也许小姑姑本人的叙述才是事件的真实再现。但是纵有几个不同的版本,最终的结果却是相同的。那便是祖父虽然不管老婆与子女的生活,但小女儿的终身大事他却要管理决定。祖父最后否决了小姑姑与男朋友的亲事,他要男方父母拿出8根金条,才同意让女儿嫁给他们的儿子。人家拿不出,祖父便阻止、扼杀了小姑姑的婚事。至此小姑姑与祖父结下了终身怨恨,她与她的父亲(我的祖父)断绝父女关系,老死不相往来。祖父98岁过世大殓,小姑姑都没有到场见上最后一面。当然我也没有到场与祖父见上最后一面,我也有自私心,我怪罪祖父给我牵线搭桥,间接让我嫁给了一个我并不爱的浙江农民,那是我上山下乡后的后话,以后章节中再做阐述。
此处只叙述小姑姑两个版本的恋爱故事,一个是母亲告诉我的版本,一个是小姑姑亲口叙述的版本。
母亲告诉我的版本是这样的:小姑姑钆的那男朋友是个旧社会的小混混,上海人称为赤佬,不是好人。祖父要这赤佬的父母拿出8根金条作为聘礼,他们根本拿不出金条。他是流氓,是无赖。母亲说是小姑姑不懂事,跟着坏人瞎跑,所以祖父看不起她。母亲说父亲娶她时,男方媒人就拿了好多根金条来到母亲娘家送聘金的。由于小姑姑自由恋爱遭到祖父的痛阻之后,父女之间由此成为仇敌,小姑姑与祖父到死都没有和好。祖父去世,小姑姑都没去见上她的父亲最后一面,没去送终。
小姑姑现还健在,她告诉我的版本是这样的: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祖父与长脚已经钻在一个被窝,姘居在一起,但是他们还没有出亮。大姑姑死后,小姑姑便到上海,与爸爸妈妈住在一起。长脚有三个女儿,阿妞珊、翁头、桂桂芝。爸爸妈妈生意很忙,大姑姑又死了,小姑姑白天经常与弄堂内长脚的三个女儿在一起玩。皮鞋店老板经常到爸爸楦头店来接洽生意,有一个老板看到这四个姑娘经常在一起玩,他看中了其中一个姑娘便是我的姑姑,他说‘这女孩文雅、温柔、知书达理,我看中她,作为我的侄媳妇是相当般配的一桩亲事。于是他回家与他的弟弟弟媳妇说了,皮鞋老板的弟弟弟媳妇也乐意,于是两家准备谈妥子女的亲事......
那是几十年后的一天,我与小姑姑、表妹(是姑姑从小领养的)姑表亲三人在空调间内坐定,开始痛痛快快的大聊特聊。我从自己的童年、学生时代谈起,从我上山下乡以及与农民结婚成为痛心的历史谈起,再从我的家人、我的父亲狭隘自私的上海市民的市侩谈起;表妹从她的童年、学生时代谈起,从她与丈夫的婚姻谈起,再从母亲(我的姑姑)一生的艰难困苦,以及她的外公、外婆(我的祖父、祖母)如何对待她母亲的种种、件件事情谈起,我们谈得很投入,回忆得很深入。我们姑表姐妹两的感情沉浸在往事的记忆之中。姑姑的记忆力更是超凡,她将她小时候,那还是民国时期的许多不为人知的往事、历史畅畅快快的告诉了我们。表妹将姑姑小时候的黑白照、彩色照都翻了出来,那些历史的尘埃重新游走在我的心间。姑姑年轻时候是个不错的美女,她颠覆了小姑姑在我头脑中原来的印象。她漂亮端庄,聪明伶俐,令人倾慕的,那些老照片是非常珍贵的历史见证。姑姑告诉我们“你们的爷爷、外公也就是我的父亲,在我的一生中毁了我三次人生,因此我对他是有成见的。然而父亲到老了,我心中还是原谅了他。因为我知道父母也有父母的难处,做父母的也难做人。第一次,那还是在解放前,民国时候,我还小。父亲(你的祖父)带着哥哥(你的爸爸)在大上海打拼,早已在大上海站住脚,却不把我们娘三个(母亲、与我们姐妹两)带往上海,把我们丢在浦东乡下。父亲那时外面已经有婚外恋相好,还经常出差去厦门、武汉等城市,在那些城市的堂子里玩女人,不管家人的死活,从不往乡下拿钱给我们用。村人看着母亲一人拉扯着两个女儿过生活好艰难,于是介绍一家好人家领养我,母亲同意。母亲(你们的祖母与外婆)托人写信给在厦门的父亲,父亲不拿钱养家,却养着外面的女人,还不允许母亲将我让好人家领养;第二次,我在上海住下后,那时已经是大姑娘家了。父亲早已与婚外恋相好住在一起,父亲生意上的皮鞋店老板有亲戚要娶一姑娘,他们看中的是我。父亲却将我如红楼梦中的掉包计一样,将我的位置掉给了她姘妇的女儿。姘妇的男人已死,她知道我父亲能赚钱,就抢夺、霸占了母亲的位置。我父亲心中只有他的婚外恋相好,把人家皮鞋店老板看中的我掉包给了姘妇的女儿。对方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人品好,家境好,父亲将我第二次的人生给毁了;第三次,那是我对自己的人生已经有所感觉的时候,我与以前租界的巡捕行行长结识,我们两人都互相爱着对方,但是父亲又在我心头扎了一刀。他让人家男方父母拿出一万万两千银子出来,吓得男方父母说道‘这不是卖女儿嘛。在女儿身上赚钱嘛,存心不想为儿女办事嘛。’吓退了男方父母,于是棒打鸳鸯两分离。父亲不允许我与那朋友再往来,男朋友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就在出行的海轮上,海轮出了海难事故,没顶之灾,从此我与他阴阳两分离。改变我人生的三次机遇都与我擦肩而过。从此以后,我的父亲与相好更如胶似漆了,他更不管我们娘两个的事情了。那时他时常要打骂母亲,母亲将我藏在了她妹妹杨树浦的家,我的阿姨给我介绍了后来的丈夫,(已经过世)这男人对我很好,我接受了他的爱,答应了他娶我的请求。因为我想到如果跟着母亲在乡下做农民,是多么的悲苦,30岁的农民像50岁的人,又黑又老,又苦又没钱。思考再三,我与母亲说‘我向他提出娶我的要求,只要他同意答应,我也就答应嫁给他。’此男人真的爱我,他是一个旅馆工人,虽然钱不多,他还是想法办妥了我所提出的条件,给了我一个手表与一个金戒指。当时一个手表与一只金戒指是多么的稀罕,想到农村的贫困,我自然而然应允了此婚事。母亲自然依我了,于是这个家庭便成为我以后的人生的避风港湾。后来我们夫妻没有子女,我便领养了一个女孩,便是今天的女儿,确是个好女儿......”姑姑结束了回忆家史的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