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上]
十
深秋时节,在滩上放夜马,老马倌穿着件没有挂面的破山羊皮袄。我穿着蓝色的棉制服,安办发给知青的。棉衣晒得捎了色(捎色,读shao.shai,北京话,说颜色的退落),棉裤的裤裆间,一片一片泛着黄白色的印迹,那是马的汗渍。
早已成为灌渠的五家河,大田淌过秋水,水位跌落,几近干涸。我们就把马群赶到五家河北岸,那边有大片的枳笈滩,宜于放牧。
夜幕垂落,燃起一堆篝火。篝火燃起,我就请老马倌给我讲召圪台过去的故事,在兵荒马乱的年月,国民党骑四师的强横跋扈,土匪快马李三的骄纵凶残……还记得老马倌说,在他八岁那年,家里遭过一次劫难,大半夜闯来十来个骑马的,说不清是兵是匪,进门就搜寻着要吃要喝,还把他家仅有的两升豌豆,全都拾翻出来,喂了马。第二天早上,兵匪上马,绝尘而去,他家被洗劫一空。他和他娘从马粪里,一颗一颗,掰出豌豆,用水洗过,煮熟充饥……
篝火阑珊,暖烘烘的,有几回,我居然卧在篝火边睡着了。老马倌心疼我年轻觉多,愿意让我多睡会儿,就不声不响,一个人随着马群,渐走渐远,倒场到别的草片。篝火熄灭,夜凉风冷,我每回都被冻醒。醒来浑身冰冷僵禁,先得伸展蹦跳一番,才能恢复些热气、活气。
紧接着就是找马群了,放马是两个人的事,总不能让人家老马倌一个人忙活吧!可是,野旷,月黑,夜深沉,四顾茫然无踪影。冷风过处,偶尔,传来凄厉的哀号,就像是小娃娃在挣命地哭闹——那是猫头鹰的叫声,瘆得我脊背发凉……我虽然从小不信怪力乱神,此刻,却也禁不住惶惑惊恐。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不辨西东。有一回,竟然陷落在坟茔墓坑——我当时只觉得委屈,鼻子一酸,热泪盈眶。就这样,毫无目的,漫滩乱转,直奔到晨曦初露。蓦然回首,马群正在不远处恬适地吃草。
后来,老马倌传授给我一个绝招——夜里,在野滩上找马群,只要把耳朵伏在地面,谛听马群啃食青草的声音,就能辨识马群所在的方位。如此这般,还挺灵验。当然,此绝招并非百试不爽,至少有过那么一次,至今令我“欲说还休”、耿耿于怀的例外……
那天后半夜,我在五家河北岸的枳笈滩上冻醒,懵懵懂懂的,按照老马倌传授的绝招,把耳朵伏在湿冷的地上,左耳听罢右耳听,寻寻觅觅。四周静悄悄,除了我自己的喘息和动作发出的窸窸簌簌的响声,绝无马群啃食青草的动静。
月明星稀,万籁俱寂。连一丝风声都没有,空气好像凝固了;只有月光如水,静静地泻在茫茫的野滩上。我以篝火的余烬为坐标,借着清亮的月光,辨识方向。想到,入夜时分,我们赶着马群,是从东南过来的,于是,决定朝西北方向去寻找。
淌着枳笈滩湿冷的露水,我朝着西北方向走出好远,极目四望,还是踪迹全无。好几次趴在地上伏耳谛听,绝无声响。马群到底倒到哪片草滩上去了呢?再往前走,就是庄稼地了。
正踌躇间,但见不远处,田边垄堰上,平铺着几蒲胡麻柴;平铺的胡麻柴上,展展地卧着一个人。胡麻柴的蒲团铺在堰圪塄,又干松,又暄腾,绝胜城里的席梦思。走到近前一看,原来在那里酣睡的,正是老马倌。再往前看,马群驻足于稻田深处,一匹匹,头也不抬地贪食着田中的水稻,悄无声息,做贼一般心虚。
河套属黄灌区。种水稻,始于敢说敢干的跃进年间。因黄河水浑,故曰“浑水稻”。这里的水稻,一年一季,不用育秧插秧。阳春三月,选择低洼的地块儿,灌足黄河水;生产队备足用于驱寒的白酒,男人们痛饮之后,挽起裤腿,大义凛然地下到水田,一个个红头胀脸地,左手端着放稻种的笸箩,右手一把一把地抓起稻种,抛撒、播种到田中——这营生,叫做“浪稻子”。凭我的直观,我给“浪稻子”作如下注释;“浪”,“浪荡”之谓也,言其不经心,随意之状。——但愿这只是我个人的主观臆断。待到返青,稻苗与稗草共生。所谓“看稻子的”,只要看好垄堰,别破口子跑水,保住田里的水不至于干涸,即为尽职。就等着秋天收割了。浑水稻产量不高,稻米油性大,味道香美。稻稗子与秸秆,又是极好的饲料。后大套地广人稀,广种薄收,由此可见一斑。后来,因灌水与排水设施不配套,有灌无排,特别是水田,导致土地严重盐碱化。于是县农业口就明令禁止种稻子了。
五家河北岸,半农半牧,地处黄灌区管辖的边缘。文革期间更是疏于管理,各行其是。滨河地块,仍有不少水稻田。——再怎么说也不能让马群祸害稻秧,践踏稻田。我沿着堰埂跑过去驱赶马群,被我惊醒的老马倌,也赶过来,和我一起断喝驱逐。有几匹马,临走临走,还贪婪地叼上几口……
我们翻身上马,赶着马群,离开水稻田,绝尘而去,就像是逃离作案现场,直奔五家河南岸。一路上,我忐忑不安,就像是当了回盗贼。
在村口大柳树底下的一块草片停下,心还在突突地跳。坐在地边,看守马群,默默地,直到天亮。——我想到了“慎独”。
那一天,我俩都挺不自在。接连几天都没说什么话。从那以后,直到分手,我们谁也没提起过这件事。在我和老马倌放马的两年中,糟踏别的生产队的庄稼,仅此一次。
虽然说仅此一次,这件事,至今令我“欲说还休”、耿耿于怀。“欲说还休”,到底还是说出来了。《牧马记》堪谓“不隐恶,不美显”的信史了吧!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