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们以为,橡胶农场除了种橡胶就是割胶,再没别的事可干,其实这是外人的误解。不挖胶林平台(橡胶梯田),就是开荒砍树种包谷花生。包谷用来喂猪,不然,光是野芭蕉秆,猪儿不长膘,两年也喂不大一头,花生用来榨油,大战苦战红几月时多少要有点油炒菜,不然,铁打的身子没有油水补充也受不了几天煎熬。橡胶停割的日子还要砍草积肥。肥料不足,胶树产胶量就低。为了运送收回的胶乳方便,每年都要向新开割的橡胶林地开山辟路,至少手扶拖拉机能开进开出。
五队经过断断续续三个月苦战,修了一条通往最远的胶林土公路。可山高路陡,刚通车第二天,老天送来整整一夜的瓢泼大雨。那一晚电闪雷鸣,洪水如猛兽奔涌而下,直到东方发白才稍有收敛。出工后唐卫带十来个人,前往新路查看,随身带着锄头铁锹,他断定新的土公路肯定有的地方发生了滑坡,如果不及时疏通,若是第三天天气放晴,又要开割胶乳了,胶乳如不能及时送到制胶厂加工,就成废胶了,就是拌了氨水(防胶乳凝固)也无济于事。
顺山沟沿坡而建的土路弯弯曲曲,一直通向山沟深处。当唐卫他们寻到500多米处时,眼前的情景惊得他们呆若木鸡,滑坡的红土裹着乱石约有数百立方米,将土路拦腰堵塞。这十多号人,仅凭几把锄头铁锹,就是没日没夜干一个星期,也改变不了现状,不过是蚍蜉撼树。唐卫思考后带领这十多人绕过大滑坡,清理了沿途几处小的滑坡。收工回到队里,连夜开了个班排长会,决定第二天全队倾巢出动,争取在五天内疏通,那几天的胶乳就由人挑马驮。
“队长,那滑坡泥土里全是水,锄头下去尽是稀泥,根本挖不动,要请场部派推土机才行。”一个老职工提出担忧又提出建议。
唐卫想了想,老职工在这里几十年,经验丰富,他的担忧确有道理,可建议未必可行,不说他与机务队长本有过节,就是场长出面,恐怕也难以如愿,因为据他所知,各分场的推土机前几天被总场集中去支援一个新建的分场,远在百公里之外,就是能调回来,也是远水难解近渴。
众人陷入沉思之中,队部办公室里只听见水烟筒咕噜的声音,不大的房间烟雾弥漫,一股又一股青烟还在从人们的口鼻里喷出。
唐卫猛然一拍大腿站起来说:“队里还有几箱TNT炸药,用炸药炸,安装雷管时注意把屁股对着路边,爆炸后气浪就将一部分泥土掀下沟里。”
“队长,那几箱炸药恐怕只够炸两次,根本不够。”一位管理炸药的副队长打断唐卫的话说。
“不够就自己做,仓库里不是还有化肥吗?明早去两个人到木工队搞几筐锯木面来,其他原料也是现成的,土法做一点和标准炸药混和用不就够了吗。”
“可是可以,就是不知道各种配料的比例。”那副队长又说。
“不要紧,这个比例我清楚,去年我参观一个新建生产队时他们的老队长教过我,你们只管按我说的去找来原料。另外,掩埋炸药和点炮由我负责,你们谁都不要插手,一班派两个人跟着我,一个人带雷管,一个人带炸药,这两个人一定要分开走,带着这些东西很危险。” 唐卫布置完工作后各自分头睡觉去了。
第二天全队人马齐上阵。的确进度太慢,因为一锄下去后,锄头上沾满半干不稀的泥土,脚蹬手刨好半天才将沾土扔进沟里,比正常情况下慢了三分之二。唐卫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便决定中间休息时增加一次放炮。
整个上午都还顺利,可下午的第一次就发生哑炮事故。由于还有一炮没响,谁也不敢下令人员进入工地,大家只有躲在百米外静静等着。二十分钟过去,那炮还是没有炸响,一个知青自告奋勇要去排哑炮,他自持去年在场部临时抽调人员参加青年突击队开山修梯田时曾参加了几次装药放炮,学有一星半点知识。唐卫大吼一声令他不要擅自行动。
唐卫想,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便亲自沿着内壁向哑炮走去,只有十来米了,他两眼紧盯那哑炮的位置,心中怦怦跳动,头上大汗直冒,脑袋里几近空白,他不知道数秒钟后是否爆炸,或许此刻爆炸也难说。
哑炮处没有一点烟雾,此时的他,已没有退路,心一横猛地向哑炮奔去,一只脚深陷在稀泥中鞋掉了也没有丝毫察觉。冲到哑炮前,双手死死抓住导火绳向外用力一拉,顿时一屁股坐在稀泥上大口喘气,眼前金星直冒,他拍拍脑袋,发现自己还活着。他知道,只要导火绳拔出,这炮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响了。他坐在地上想抽支烟缓缓神,副队长不知何时已跑到他身后,将嘴里的大半支烟塞进他嘴角,两人相互拍着对方肩膀,那种兴奋无以言表。
站在远处的职工欢呼雀跃,有几个性急者也向他们跑来,唐卫大喊:“不要过来,危险还没有解除。”
唐卫说得对,TNT炸药不是黑色火药,只要炸药里的雷管没取出来,危险随时都存在,如果此时开工,一锄头下去正好挖在雷管上,不定就引起爆炸,其后果不堪设想。
唐卫和副队长小心翼翼用手一点一点拨开泥土,取出雷管后看着,奇怪的是雷管开口处没有导火绳燃烧的痕迹,唐卫捡起放在边上的导火绳晃眼一看,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当时点炮的人不够,临时叫另一个职工最先点炮,而点这炮的人可能一时慌乱根本就没点着。
十多分钟后,险情排除,正当职工们涌上来再次开工时,九班长急慌慌跑来报告说,他们班的北京女知青小李去橡胶林里小便,十多分钟不见人影,该不会有事吧。唐卫二话不说,也不顾班长是男是女,拉着他就向胶林跑去,只见小李是从上一块胶林梯田滚到下一块梯田,已睡在草丛里人事不省,在草丛里卷成一团,双手拉着裤腰,连扣子都未扣上。
唐卫一时间火起,把班长大骂一通:“你狗日啷个搞的,你为啥不跟着?当时不见人出来,就该赶快找呀,十多分钟你才说。”唐卫是气急了,他也不想想,一个女人去解手,班长一个大男人如何跟着,搞不好会被误认为是流氓。
“队长,我怎么知道会像这种。”班长十分委屈地辩解。
“莫说了,赶快叫卫生员去。”
班长扯开嗓子大叫卫生员,卫生员提着药箱跑到小李身边看了看后说:“队长,小李还有心跳,可能是吓昏或摔昏了,你们不要急,她肯定是被马蜂叮着。去年村子有个放牛的老头就是被马蜂当场叮死了的。我现在先给她打一针,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生命危险。”
唐卫才不管什么马蜂牛蜂,大吼八叫地说:“九班长,赶快背起送卫生所。”
原来,小李撒尿的地方刚好是个新的马蜂窝,尿撒进蜂巢,惹怒了马蜂,被两只马蜂叮了,好在她裤子提得快,加之慌乱中滚下坡去,又因有野草遮挡掩盖住,才没有被更多马蜂叮着。
唐卫和九班长轮换着背小李抄近路到了场部卫生所,医生抢救及时,小李才逃过一劫。他们把小李留在卫生所观察,才大出一口气向生产队回走。此时已是天近傍晚,刚走到四队鱼塘外,看见一大群人围在鱼塘边,他们不知有何事,急上前观看,只见两个赤裸裸的人睡在草地上,全身气血虚弱,但胸口好像还有些许跳动。
这两个人唐卫并不认识,倒是看见自己队的几个川东知青站在两人面前低着头。他问他们为啥在这里不回队去,几个人也一脸的苍白,无人敢回答。旁边一个四队的职工说:“他们用炸药炸鱼,没看到有人在洗澡,结果差点把人炸死了。”
唐卫才平息不久的怒火一下子蹿到脑门,上前就给其中一人一巴掌,没想到他这一巴掌也太过用力,居然将那人扇到鱼塘水中,好在他是嘉陵江边长大的人,从小就会水性。那位知青在水里翻腾几下还忘不了抓一条浮在水面上的鱼爬上岸,真气得唐卫气不打一处来。
四队卫生员赶来后用听诊器听了听,翻开眼皮看了看,对大家说:“问题不大,先给他们穿好衣服,背回队里休息一下,很快就能醒过来的。”四队的几个职工照卫生员的吩咐给这两人穿好衣服背着回队上去了。唐卫也领着这几个冒失鬼往队里赶路。
唐卫问清情况得知,这几个知青趁副队长不注意,偷了一节炸药和一个雷管,收工后就直奔四队鱼塘而来,才惹出这场大祸。唐卫哭笑不得,边走边自言自语:“今天撞鬼了,啷个倒霉的事今天全让我撞上了,那个老电影《今天我休息》的马天明,一天尽碰到好事……”
五队一天里发生这两起差点出人命的事,当晚就传进了古场长耳朵。
第二天天刚亮,唐卫宿舍旁边队部办公室里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他穿条短裤去接了电话,是小芳的声音:“唐哥,我爸爸和书记叫你在出工以前赶到书记办公室,估计你今天要挨骂了,做好思想准备,不过你也不要紧张,好在没出人命,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小芳在电话里善意地提醒和安慰着他。
看来,今天挨一顿训是躲不开了,唐卫再没了睡意,穿上长裤却光着上身坐在门外的石坎上遥望星空。他思绪万千,想着当知青这些年的岁月,想起当队长这几年的忙忙碌碌,想起这些知青战友们生活上的苦涩,想起还躺在卫生所的小李,他有不尽的感慨,尤其想起刚才小芳在电话里的安慰,他长叹一声抽着烟闭目养神。其实心中的不安总在围绕着他。心中有事神难定,又如何养神?
事故已经发生了,再想也白搭,就等着挨训吧,大不了不当这个队长。这个队长有啥可当的,除了每月工资多十二元五角外,吃苦受累得事事在前不说,还另比他人多了一份担心,全队几百号人,大到知青战友们的打架斗殴,工作中可能出现的变故,小到老职工的家长里短,样样事都找到他头上来,要么让他评说是非好歹,要么由他作出评判决断。本来有些政治思想工作是指导员的事,可指导员文化不高,说话往往是东拉西扯半天不到点子上,时间长了,职工和知青信不过他,自然就落到唐卫头上,谁让他是队长呢。就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就够他心烦了。当队长这些年,少有时间好好地看看书,一部《茶花女》要是在以前,他不出三个晚上就看完了,现在倒好,整整看了一个月,还有最后一章没看,电工班的水木瓜,三天两头打电话来催促说,看完后赶快去换另一部苏联小说《静静的顿河》,有朋友正等着交换《茶花女》呢。想着想着,不知怎么脑海里闪出与小芳初恋时的一幕幕。
自与小芳相识后,他每有空闲就给她打电话,他在电话里向她倾诉心中的忧闷,述说当队长的艰辛,交流对人生的看法和自小的理想、追求,直言对知青运动的不惑……语言是人与人沟通的最佳渠道,加之又是在电话里,看不见对方的面孔和表情,更显得无拘无束。
日子久了,唐卫决定向小芳敞开心扉。一个周末的夜晚,他打电话问小芳当晚是否值班,小芳告诉他,八点钟换班,今天正好有空闲,于是,当晚约小芳在场部门前那两棵大榕树下相见。那天指导员叫他去家中吃饭,喝多了几口甘蔗酒,借着酒胆才敢约小芳,人说“饭胀日脓包,酒醉英雄汉”嘛。
下蛋了,可有一只到现在也不下蛋,今天只好让它做牺牲啰。”古场长说完,自己倒忍不住豪放地大声笑了。
古场长正笑着,冷不丁书记眯着眼睛看着他问:“喂,老古,下蛋的鸡你为啥不杀?”
“开什么玩笑,生蛋的母鸡杀了,不是有神经病吗?”
“明白这个道理就好,唐卫就是一只会下蛋的母鸡,杀了你就知道后悔。”
“行了,你别转弯抹角地做我的工作了,我不是已经答应不处分他了吗。这不,今天还得杀鸡犒劳他,我还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
两人轻松地开了几句玩笑后,古场长大踏步回家去了。他就这么个人,做事雷厉风行,说干就干,从不拖泥带水、磨磨蹭蹭,这可能是行伍多年炼就的性格,战场的指挥官,稍有犹豫,哪怕半秒种的时间,都有可能导致成百上千的军人付出生命的代价。
小芳牵挂着唐卫,她生怕父亲对唐卫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趁同伴返回总机室来取忘了的衣服时,便对她说:“你帮我守一小会儿,我有点事处理一下。”不待同伴回答,急慌慌向书记办公室走去。
书记正和唐卫轻松地交谈着,可没见爸爸的身影,她轻声问:“文叔叔,我爸爸呢?”
“他当伙夫去了。”书记想逗逗小芳。
“当什么伙夫?”小芳莫名其妙。
“今天中午你爸爸请客,回家杀鸡去了。”书记直言相告,他知道,今天小芳值白班,不能耽误她的工作,本来想再逗她两句,终忍住没再说什么。
“哦”!小芳顿时如释重负,看书记一脸的轻松,和唐卫的谈话气氛还很融洽,心想,肯定没啥事了。她背对书记,面向唐卫做了伸舌头的鬼脸,笑着转身出了门,脸上那对小酒窝,再一次深深刻在唐卫的记忆里。
唐卫本以为古场长一定会指着鼻子训斥他一顿,早已想好,如实在觉着委屈,就一不作二不休打道回府,爱给啥处分就给啥处分,孤身一个,也不拖累别人,只是太委屈了小芳,没想到因祸得福,不但没挨训,还有一顿鸡汤犒劳。他忍不住心存感激,感激今生能遇上这么好的场长和书记。他的目光追随着小芳那娇小的身影,仿佛坐在一朵彩云上飘啊飘,飘到曾经千万次憧憬的幸福美好的未来,未来的天空,一定是五光十色、辉煌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