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晶同文家公子的关系由端倪到了渐入层次,我们大家只是共睹了表露在外的筋头八脑,内里骨子深处只有她暗埋心中。
文家东房苫头有一暴露在外的玉米秸垛,冬天里队上的牛都是散放着的,每当有的溜达到了这,那就是一站,把秸垛扯得遍铺尽扬。文家老太一开门,瞄见一头小牛犊扯得蛮欢,老太随手拎起立在墙根的木棒向它打去,小牛一甩身,拖起木棒就跑。
我直觉奇怪,立马追上去弄个究竟。同时郝六家十二岁的“七剩子”目击了也跟了上来。我俩齐齐地上前,那小牛开始缓缓慢步,身上还拖着木棒。我上前握住木棒想拽它下来,木棒像被勾住了,是木棒上有一钉子钳了进去。我向上抬木棒一拔,血淋淋的钉子足有二寸多长。被扎了腚蛋子,脱掉了木棒的小牛窝了头,痛瑟瑟地逃进牛群中,地上留下续续断断一溜滴痕。
“狗地主婆,破坏集体的牛!”七剩子瞪起圆鼓鼓的眼睛,向我索要木棒。
“小孩子家家,你懂个屁。”我用力将木棒拄地向身后一划。
“你是革命知青,你不能替地主婆说话!”
“狗大个丫子,还革命,老子闹红卫兵时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呢。”
“好,让你等着。” 七剩子扔下气咻咻的话,悻悻地甩过一阵风。
“让我等着?回家和你爹问,他郝六还跑破鞋咧。”
我兜头跑回知青点儿,曲晶正刷着饭锅,见我匆匆不可一世的样子,扔下炊帚,没待她开口,被我打在了锅台沿上的木棒吓了一跳。待她还没领过神来看到带血的木棒和钉子,卓实又惊了一跳。
“小不点儿,你惹祸了?”
“谁惹了祸?”我变作无好气地,“你去问文家地主婆吧。”
她两只手在围裙上干干地搓着,一付慌恐窘泛于脸上,急着要我说出原由,当听我说完后竟魂不守舍起来,这就要去文家。
“你不能去!”我说得很坚定。同时看着她那双眼睛不安和忧豫,楚楚可怜的她,让我怎么也不能把准备好了的如枪药的话往外放。我该怎么说好?七剩子回家去找大人了,再所难免的文家,挨批斗是无疑的了。
“要我怎办?”
“你奇码现在不能去文家。”我把木棒塞入了灶坑,连钉子和鲜血一会儿就被红红的火焰呑嗜掉。我说,“他们要的证据……没了。”
显然她没有专注心思,把切好的白菜倒进了粥锅,我见她启口难言的样子便陡转了话题,指着一锅乱粥,说:“也好,今晚连菜带饭一锅出了。”曲晶她很无奈,她不知该要说什么。我和她说那文家老太有那么重要吗?她摇头还点头我都一丁点儿没在意,只在我心里早就有了的念头,别再让她和文家往来。
我屁股沾上炕檐一头栽上行李,憋了茄子的只喘粗气,她跟进里屋追我得紧,仿佛我就能变幻出孙悟空的七十二法,即刻拿出解应的招数来。
正赶大个刘先回来了,万般无耐我才跟他说了。
沉吟了半天,他叹了口气:“嗐,谁叫我们都是喝鸭绿江水长大的呐。”
话说的有些感人,平时他是继古岩第二反对曲晶同文家的关系的,没成想到了真章他还说得像人话。
“这说吧,”他话朝向曲晶,“我真是不愿意帮这事儿,一个原因,你和文家那小子弄一块儿,将来你就许给他啦?”说得曲晶没吭一声,他接了说,“你就认了要在这农村待上一辈子?可你怎么也不能找个地主之弟呀。再说了,那些个如饥似渴的光棍们,真要让他们看到生米煮成了饭,你想想看,他们会给你好果子吃吗?”
这小子还蛮有理论性的,往下跟着说些什么地主阶级同农民阶级的矛盾会随时有可能上升的。你要是同那地主哥结合了,势必你就是点燃了通向他们的导火索。
从早就没有舍得露脸的日头,这阵吝啬得连它最后的一线透进来的光亮也收了回去,我们三人将至到了谁也不曾见着谁的脸,竟然也没争犟出个什么头肚。掌灯,吃饭,是每天这时的必须。大家都回来了,直到一个个把肚子让那不伦不类的“二糊涂粥”撑鼓,古岩她回来了。
曲晶把粥端到她跟前,却见她不知何原因的满脸愠色,接过曲晶递来的筷子在碗里这么一搅,“咣”的一声将碗蹾在桌子上。
曲晶不由地一哆嗦,没应声地就被数落到了头上:“饭有你这么做的吗?由哪学的?”
曲晶被连问得不知该不该答话,人这时也都凑上跟前。其刚才大家也都好生了这饭的奇怪,只不难在一将就,多说了几个笑话,够完事大吉,看来古岩这来头怕不是醉翁之意在酒上吧?
“小不点儿!你干得吗好事?”她声高音卓,待我把眼瞪直了看她——俨是一个站在我面前的一位古戏中的女将领。她是冲着白天的事情来的,我心里忙划弧想怎么应付,见她一气更比一气壮,要我把那带钉子的木棍找出,还口声声地要看看我在今晚是怎样过五关斩六将。末了格多了些重复的唠叨,更重于在告诫我: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整天和你们磨破了嘴皮子,看到了吧,那个阶级在木棍上钉了钉子来殴打集体的耕牛。
说到这让我把话给接住:“那不是耕牛,是只牛犊。”
“牛犊?”她的两眉向上一挑,话锋投向曲晶,“那就更加重了她的罪行!唯物辩证法告诉我们,这只牛犊,过不了多久就是一条能挑起集体经济的好耕牛。”
“哎呀,我的点儿长,说错啦。”
霎然,古岩像被当头泼了瓢冷水,她噤口卷舌,左右看看大家,目光移至曲晶,曲晶没有和她对峙,大个刘这边正眼冒着一种让她琢磨不定的光芒。真的是说错了什么?古岩瞿目缩舌,咽了下口水,再往下想说词儿,没的说了。
“我的点儿长啊,你说那小牛犊子能挑大梁,那不是唯物主义的说法,是先验论的奇谈。”
平常里大个刘好翻动个报纸,真要绞汁咬出来个词也能把人撂住。也许因了大个刘的话给了她那么一点儿胆,曲晶挑了刚才没敢提的话头:“要说那文老太钉了钉子打牛可是怨死大天了,是大文用来顶玉米仓子的木棍,钉子把木棍钉劈了没用上,顺手放置了房檐下。”
“老太,大文,叫地多亲切。你成了地主婆肚子里的蛔虫?”古岩刚畏缩了进攻势头,曲晶不言罢,则言倒让她抓住了新的机会,便是往了曲晶的痛处击。
曲晶受不住了,她哭眼抹泪起来:“同学们,我感谢大家给予我的关怀。在我一下子失去了父母的那日起,是大家帮我从新鼓起了生存的勇气,特别是小不点儿,在黑瞎子掌上以生命的代价救了我,使我更感生命的珍贵。我和大文的接触,是在他捡了我母亲留给我的钻石戒子悄悄地还给我后,时间让我们确有了些了解。我想过,像我这样的家庭出身,也好不了大文多少,大文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好青年。这回出自他母亲身上的事,纯属偶然,真要是把他母亲弄出了个好歹,不就把大文也交待里面了吗?”
曲晶毕竟还是曲晶,她有着她成熟的思维,她开诚布公地说出了她心底似隐似露的秘密。她说,大文已经走入她的心中。
屋子里陷入了悄然的静,淡淡的灯焰无力地向上耸动,灯仓里的油几乎贻尽,似了这几十只干巴巴的眼睛,谁也解读不出曲晶——和我们大家。
她的嘤嘤泣泣的哭声,每一秒钟的占有,无时不在伴随着敲打着我们每一个人,敲击着每一颗心跳的频率。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