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大学开学报到,子娟就这么走了。
她怎么就这么走了呢?她走时怎么就不来向断石告别一下呢?她要是来了,我还可以把书的事跟她说明一下。对,书的事一定要说清楚,恨我就恨我吧。我让大刚把这事告诉大眼睛,希望她以后和子娟通信时把事情经过说清楚。
那天开完会后我回到宿舍就把这事告诉了断石。断石听了什么也没说,淡漠的目光既看不出怨恨也看不出沮丧。末了,他竟嘿嘿嘿嘿笑了起来:“这样——不是很好么?”
这次大学招生的反复给很多人留下了阴影。前一阵掀起的学文化高潮一下子又跌落下去。更为严重的是,很多人对前景失去了信心,失望、悲观、无聊、颓废、各种情绪充斥着知青们的心灵。于是大家又把剩余的能量发泄到别的地方。
在收工回来的路上经过家属区,一群白鹅跟着后面“昂昂”地叫。有人被叫得心烦,一时性起,抓起一只,拽住鹅的脖颈顺着一个方向拧,十几圈拧下来,那鹅脖成弹簧状,然后用一块遗落在路上的拖拉机的废旧履带板压住鹅脖。那鹅便不能动弹,只是沙哑地叫着。后面的人见了,上去掀了那铁板,这时奇迹出现了:只见那鹅脖像陀螺一样急转,鹅步摇晃,像喝醉酒一样,不分东西南北。大家看着使劲地笑,一直笑到那鹅摇摇晃晃往自家的棚子走去。第二天,小四眼就听说谁家的白鹅死了一只,但就是不知道死因,杀了一看,那脖子竟一节一节断了下来。
那家的损失还算小的,接下来这家的损失可就大了。
这一年的天气好,农田的活儿准时干完,收下来的粮食及时运到晒谷场,晾晒完毕即可入囤。而此时也是家属区牲畜散养的好时机。
为了给自家节省饲料,许多住家户便把圈养的牲口放出去吃晒谷场上散落的粮食。见此情形,分场领导一纸通令:各家牲口不得放出散养,凡在分场属区见到牲口,打死无论。我想,这恐怕本来是领导的一个策略,象征性警示一下,也好对上级有个交待。但领导没有想到这一指令给失落的知青们一个很好的发泄机会,同时也就给家属区带来了灾难。
指令发出以后,有些家属心领神会,依然我行我素,牲口照放不误。其他的家属一看,不放白不放,接着跟进。于是,分场辖区内牲畜照样横行。
知青们见此情形,商量好统一行动。一霎时,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彘豕乱走,哗然而骇。一天围剿下来,两头猪被打瘸了腿,一头猪的背部留下很深的伤口。而有一头羊,惨遭不幸,一命呜呼。
有人说,打死了,那就吃肉呗,也亏不到哪去。殊不知,这是一头奶羊。奶羊的主人是个寡妇,丈夫前不久因车祸去世,留下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这头羊就是供孩子奶的。羊被打死了,孩子吃奶成问题了,寡妇哭得比死了丈夫还要伤心。
郭副主任很挠头,把这事交给赵森照处理。
谁都知道这是一个棘手的事情。那寡妇皮肤黝黑,人称黑寡妇。黑寡妇不是一个省油的灯。平日里,少不了和街坊邻居有纠纷,最后总是她得胜而归。丈夫在世时还有人不买她的账,现在见她孤儿寡母的怪可怜,也就让她几分。这下可好,捅了这么大的篓子,看赵森照怎么收拾。
说来奇怪,几天过去,没见黑寡妇到办公室来闹。都觉得赵干事特别能干事。
后来,慢慢传出了故事。我听到的有两个版本。
一个版本是:赵干事来到黑寡妇家,黑寡妇哭得昏天黑地,赵干事就在边上坐着抽烟。这烟一抽就抽到后半宿,后来两人就抽到一块去了。
另一个版本按现在的说法大概属于“黄段子”之类的了:赵干事来到黑寡妇家,她孩子哭得昏天黑地,黑寡妇无法,揭开衣襟给孩子喂奶。赵干事走过去,对着孩子说,你这孩子真不乖,老哭老哭,再哭,不给你吃,不给你吃。一把捏住了黑寡妇那硕大的“波波”。黑寡妇就势把孩子放下,两人一起滚到了炕上。
我听着两个版本都有点离谱。后来有人解释说,其实赵干事和黑寡妇早就猫上了。我才恍然大悟。
为了证实此说,我给了小四眼任务。
那天晚上,见赵森照进了黑寡妇家后,小四眼悄悄地跟着。大约过了十多分钟,见窗户上的窗帘被拉上了。小四眼站在院子里的一只破缸上,从窗帘上沿的缝隙往里看去,只见 □□□□□□□□□□(此处略去167字),正紧张时,突然脚底一滑,小四眼从破缸上摔了下来,一阵声响,连忙开溜。事后,小四眼还很后悔,说最精彩处没看到。
转眼又到了冬季。
白雪又给桦树林盖上了厚厚一层银被,严冬降临了。断石有两个多月没有收到母亲的信,这使他焦躁不安。三年来,唯一维系他和母亲心的就是一周一次的通信。断石把写信作为一种神圣的精神寄托。信中,他会向母亲倾吐一切。
断石的连续数封去信换回了一个电报——“母病重速回”!
在驶往县城的长途汽车上,我担心地问断石:“大胡子不给你假,你这么走了,会不会……”断石生气地说:“他这是故意为难人!顾不得这么多了!”
路面坑坑洼洼的,汽车不得不放慢速度,断石焦急难当,不住地埋怨这坎坷不平的路。
迎面也慢慢驶来一辆长途汽车,那是从县城发来的。两车交汇,速度放得更慢了。当那车从我们的车窗边擦过时,我突然看见一张我做梦也想不到能在这儿再见到的脸!——瓜子脸,但变得憔悴不堪;杏眼,但失去了光泽。我正要再看个究竟,汽车过去了,只留下一溜尘雾。
我把断石送上了南去的火车,已经没有回农场的班车了,便在车站候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回到场里。
一回来,我就遇到了两件事。
第一件,有人告诉我,子娟在大学里被检查出怀了孕,被退回来了。已堕了胎,昨天到的。第二件,三脚虎,哦不,赵森照把我叫去,询问我为什么协助李断石畏罪逃跑?
畏罪逃跑?
我赶紧替断石分辩:“他没有逃跑,他回家看他妈,他妈病得很厉害。”
“嗨,同志!”赵干事近来学会了打官腔,不大用“赤那”作标点符号了,“实话跟你说吧,范子娟被他奸污过,现在人被学校退回来啦。李断石事先得了风声,就畏罪潜逃啦。”见我还在迷茫中,递过一张纸,“诺,这是证言材料,你签个字吧。”
什么?我一下子浑身发热,推开那份东西,大声说:“我不知道!不,断石不是这样的人!”
三脚虎做了一个开导我的手势,说:“你不要固执不迷(执迷不悟——我的天)啦,他欺骗了范子娟,也欺骗了你!”
我根本不理会他,随即反问道:“他欺骗了范子娟?——那好,你把范子娟叫来,我来问问她,李断石是怎么欺骗她的?”
三脚虎一下子愣住了,张了张嘴,不知怎么说才好。
办公室里屋的门开了,郭大胡子走了出来。叼着一支带过滤嘴的香烟。他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坐下来,慢悠悠地说道:“张家华哪,你可是干部家庭出身,看问题要用阶级分析的眼光哟,李断石这个人的家庭出身,你不是不知道吧?他以前和范子娟那么热和,你就能保证他那么安分?”他喷出一大口烟雾,把自己的脸遮得模模糊糊,“他犯了罪,是他的问题,你要是替他打掩护,可就是你的问题啰。”他捉住我的手,塞过一支钢笔,“先看看材料吧,基本上都核实了。你签字,只不过说明你的立场,其实么,不签也一样,他的罪行是赖不掉的。”
我缩回手,问:“范子娟呢?我要见她。”
郭大胡子把脸一沉:“她刺激受得太深,不能见任何人!”
我霍地立起身:“那我不签字!”
回到宿舍,我感到脑子乱糟糟的,这事来得太突然了,我得设法见着子娟,我要当面问清事情的原委。对,我必须见她!
大刚告诉我,范子娟被关在小号里,由大眼睛负责送饭。
我对大刚说,你叫大眼睛设法让我和范子娟见上一面。
大刚皱了皱眉头,说,恐怕很难,大胡子盯得很紧,大眼睛给她送饭,边上还有人看着。看情况吧。
我焦急地等着,希望见到子娟,了解这事情的真相。
可是谁又料到,等我切切实实见到的子娟,竟是一具僵硬的尸体?!
那天晚上,大眼睛给子娟送了晚饭,她很平静地吃好,然后朝大眼睛笑了笑,说,谢谢你啊姐,这两天你辛苦了。时间不早了,你回去吧,我没事的。说着,她自己把吃好的饭碗叠在一起交给大眼睛。大眼睛迟疑地接过饭碗,看着子娟,不放心地说,你自己多保重啊。想开一点吧。这时边上还有一个基干民兵,是三脚虎的心腹,大眼睛不好多说,捧着饭碗离开了。回头再看,子娟微微地向她一笑,意味深长。
第二天一大早,全分场传开了,昨天半夜,子娟把被里撕成布条,上吊自尽了。
我得到消息大吃一惊,但也因此可以肯定,子娟的死必有隐情。
大刚递给我一个折叠得很小的东西,悄悄地说,是大眼睛刚刚给他的,说是子娟留给断石的。她昨晚回到食堂才发现子娟的碗里夹着这东西。我一看,好像是一封信,但封着口。
断石啊,你在滨海怎样?你母亲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