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小说：青山洞里学耕田

       提起与李春玲分伙另起炉灶一事，陈晓阳就后悔不已。尽管李春玲很快就原谅了他的不理智之举，但陈晓阳却为此事深感内疚。

       人们常说，生活并不象诗歌那样富有幻想，富有激情，富有浪漫。生活之路也并不象机场的跑道那样笔直，那样宽广，那样毫无障碍。生活在现实中的人们也并非都象在华灯下在公园里散步的情人伴侣那样悠闲。生活既充满了乐趣又充满了艰辛。你看那珠溪涧从邓禾圹那儿沿峡谷直冲下来，如果经黄家冲就可直接流入湘江了。可她偏不这样，从黄家冲转过身来流向了易江桥，竟然逆湘江往南流去。怪不得人们把这转身处叫做易江桥。珠溪涧易江后，流经马船埠与杨德院接壤处，如果再往前就可以从马船埠流入湘江。但珠溪涧就在马船埠与杨清院接壤处又来了一个右转弯，流经颜家，再由颜家流经伍家坪，再从伍家坪返回马船埠汇入湘江之中。

       生活的现实不也正如珠溪涧的流水那样曲曲折折的。人与自然是那么的相似，相似得互为存照。

       李春玲的推算并没错，就在祁雅青提出与郑林生分伙的那天晚上，陈晓阳从先富家喝了酒回来后，乘着酒性，借着酒胆突然提出了要与李春玲分伙另起炉灶的事。李春玲听后感到有些突然和不解。是谁替他出了这么个馊主义？是不是祁雅青来信说了些什么？可最近祁雅青并没来信呀。是不是祁雅青临走时他俩有什么秘密协定？是不是有人对他俩的情况有妒忌，从而散布一些流言蜚语？李春玲稍感吃惊后，很快就冷静下来了。她太了解陈晓阳了。从陈晓阳的性格到最近一段时间的心情，谁也没有她清楚。她相当平静地说：“要你别喝那么多，你不听，喝多了回来尽讲酒话。”

       “酒，酒醉心里明，我，我没讲酒酒话！”陈晓阳结结巴巴地说。

       “你说的是真的？没开玩笑？我没听错？”李春玲希望陈晓阳自己把说出的话收回去。

       “真的！”陈晓阳也不愿过多解释。

       “不反悔？”李春玲留有余地的追问了一句。

       “男子汉说话算数，哪，哪有什么什么悔可反的！”陈晓阳显然头脑在发热。

       “好的！”李春玲轻轻地从嘴里极不愿意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看得出来，不管陈晓阳出于什么目的，受了哪方面的影响，甚至压力，作出这样的选择对李春玲来说都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和伤害。

       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决定得又如此迅速。李春玲望着陈晓阳离去的背影，百感交加。屋内静悄悄的，风吹动着煤油灯忽明忽暗；灶内的火，由于没有人去添柴，火势变弱，火也慢慢地慢慢地熄灭了。

       第二天清早，陈晓阳还没起床，就听到先富在他门前大声说：“打扫堂前地，放出笼内鸡。明明在说话，他道我吟诗。”

       “先富叔，我既没有堂前地要打扫，更无笼内鸡可放。大清早的您老来我门前说这些干什么？”陈晓阳虽然开门出来了，但仍然是醉眼朦胧的样子。

       “你没有要打扫的？我看你要打扫的多着呢！”先富说完后，望着保管室前面的竹园自言自语地说，“门对千杆竹，家藏万卷书。门对千杆竹短，家藏万卷书长。门对千杆竹短无，家藏万卷书长有。”说完后，先富看了看陈晓阳，摇了摇头，双手背后迈着方步慢慢地走开了。

       陈晓阳知道，先富念的诗和对联都是明朝解缙的。解缙可是一个神童呢！为什么先富要在他门前念诗与对联，陈晓阳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也只能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习惯性地直奔李春玲的住房。他发现李春玲不但煮好了早饭，而且已经吃过早饭了。他不看见往日的笑脸，听不到亲切的话语，连空气也似乎觉得凝固了。李春玲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在收拾东西准备起程。

       陈晓阳看到这情景时，才突然感到先富是在提醒他什么。说实在的，他没有任何理由离开李春玲，也没有任何勇气离开李春玲，更没有任何力量离开李春玲。这时，他才一个劲地埋怨自己昨晚为什么那样愚昧无知；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世界上有良药、有苦药甚至有毒药，唯独就是没有后悔药。“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陈晓阳想起了李商隐的诗句。看来，无论是人间还是天阙，同样是没有后悔药的。后悔药是没有的，但向李春玲认错这是应该的。除了认错道歉外，陈晓阳别无良策，别无高招。

       “你准备到什么地方去？”陈晓阳小心翼翼地发问。

       “这就不用你再操心了。”李春玲在回答中用上了一个“再”字。这个“再”字显得是那样的深沉，使人听了后辛酸得要流泪。双方对“再”字的理解，双方对“再”字的眷恋；双方对“再”字的期望，都在这默默无言的片刻之中。

       “我知道你要到什么地方去。”陈晓阳略加思索就猜出了她下一步的行踪。

       “知道了，又何必多问？”李春玲没好气地顶了一句。她知道，陈晓阳头脑灵得很，想瞒是瞒不住的，也没有这个必要。她将挎包往肩上一放，对陈晓阳说：“出不出去？出去的话，我就锁门，不出去的话那就算了。如果你要出工，锅里我还给你留着热菜热饭。这大概就是最后的早餐了。我们这里没有犹大，所以不能称之最后的晚餐。”李春玲手里拿着锁下起了逐客令，而且对象竟是陈晓阳。她的心好受吗？她的心象一个打翻了的五味瓶，甜酸苦辣咸一齐湧上心来。

       陈晓阳模棱两可地说：“你想走就走，我等会再走！”

       李春玲听后什么也没说，将手中的锁往饭桌上一丢，抬腿就走了。

       望着她匆忙而去的背影，陈晓阳如大梦初醒，准备认错和道歉的话怎么一句也没说出口？

       “看看，发呆了吧！小三，我昨晚就告诫过你，不要听先林他们几个人瞎说。他们又不是知青，吃的是娘和老子煮好的现成饭，当然轻松得多，自由得多。你要什么样的自由？你到哪里去找自由？分伙后，你就更不自由了！”先富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外了。

       “我以为她不会同意的。”陈晓阳聪明反被聪明误。

       “你以为的事多着呢！她同你合伙吃，沾了你什么光？砍柴你不如她，做家务你不如她，一年下来，你的工分还不如她！喝了几杯酒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告诉你，昨晚见你们几个喝得差不多了，你婶娘几次暗示你们撤壶别喝了，你们谁也不听。她怕你们再喝下去，讲一些出格的话就不好收场。于是你婶娘就要春玲来叫你少喝几杯。那几个人我们得罪不起，只好从你这里下手。没想到先林借这件事大做文章，用激将法来激你。现在倒好了，他成功了你失败了。你也真不懂事。”先富越说越生气。先富教训起陈晓阳来，与平时判若两人。

       “先富叔，我错了，您说我该怎么办？”陈晓阳这才认识到事态发展下去的严重性了。

       “我早上就说过有你打扫的，你还不相信。春玲对你这么好，这种事亏你做得出来。求人不如求己。杨宗保请穆桂英，薛丁山请樊梨花的故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先富说完后，又摇着个头，自言自语地说，“二舟同行，橹速哪有帆快  八音齐奏，笛清怎比萧何。”

       细品之下，陈晓阳才发觉先富以对联说事。联中有联，联中传话。“帆快”不当只指樊哙，而是要陈晓阳赶快。既于萧何月下追韩信，暗比什么，响鼓不用重槌，聪明人一点就破。

       沿着弯弯曲曲高低不平的田间小道，李春玲在前面走，陈晓阳在后面追。

       山路弯弯，从青山洞到黄阳司镇有十五里山路。山路途中有两座小亭，一座叫摆手亭，一座叫响鼓亭。响鼓亭距黄阳司五里路，摆手亭距青山洞五里路，两亭之间又相距五里路。

       关于这摆手亭的传说，至今还有几个版本。但讲得最多令人信服的还是青山洞版。相传在清朝时，青山洞周家一位在京为官的人，回老家给母亲拜寿，途经此处，恰逢天降大雨，只得在这山路边的无名小亭避雨。回京后，这位京官大人学着秦始皇登泰山躲雨后封“五松大夫”的前朝典范，拨银两重修这座无名小山亭，并取名为“拜寿亭”。然而传话的管家有些口气，将拜寿亭说成摆手亭。过路行人开始对小山亭的取名百思不得其解，但谁也不愿去点破。因为这位姓周的京官才高八斗，被同僚称之为文曲星再世，焉能有错？于是有人从前面的鼓响亭的叫法考证摆手亭取名的必然性和必要性。响鼓亭相传是周秦两姓为了抵抗外族械斗而修建的。因为从响鼓亭放眼望去，黄阳司镇尽收眼底，一览无遗。只要有风吹草动，就击鼓通报敌情。两亭对峙，前亭鼓响，战与不战，是聚是散，在摆手亭值班的人从鼓声中知道得清清楚楚，只要用手势通知亭后方的人就行了。也有人考证说，取名摆手亭，是周姓京官的良苦初衷。希望家乡的人常在此摆手，借以撤兵平息械斗，相安无事。如此一来，此亭取名摆手亭竟成了神来之笔，非京官不可为之。此事传至京城，周姓京官啼笑皆非，也只好让家乡人以讹传讹了。

       当陈晓阳追到响鼓亭时，发现李春玲正坐在亭内休息。

       “你跟来干什么？”李春玲瞪大眼劈头盖脸冲着陈晓阳发火。好一个“跟”字，用得恰如其分，使陈晓阳无可挑剔，无言以对。这怪谁呢？这还不都怪你陈晓阳这位私塾先生。谁叫你每天在李春玲的耳边灌输炼字，炼句，炼意境那一套。谁叫你喋喋不休地讲述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字；讲述欧阳修的“绿杨楼外出秋千”的出字；讲述宋祁的“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字；讲述张先的“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弄字。耳熟能详，耳濡目染，这也与久病成良医是一个道理，岂非不学亦能。早上的一个“再”字，现在的一个“跟”字，接下来的又是一个什么字？谁叫中国成语中有“青出于兰，而胜于兰”之说呢！陈晓阳此时更加体会到什么叫自作自受了。

       “我到黄阳司去。”在这条道上走，陈晓阳也只能有此一说了。

       “你到黄阳司去干什么？”李春玲反问了一句。

       “那你到黄阳司去又干什么？”陈晓阳没有办法正面回答，只好采取以攻为守的策略。这种近似赖皮的策略他用起来倒是轻车熟路。

       “我？你管得着吗？”李春玲气鼓鼓地说，“买锅子，煮饭吃。”

       “算了吧，我昨晚一时糊涂，你又何必当真呢？”一听李春玲要买锅子，知道事态严重了，李春玲要动真格了，陈晓阳立即软了下来。

       “你一时糊涂？你聪明得很，号称永州怪才的你什么时候糊涂过？”李春玲得理不饶人。

       “算我错了，好不好？”陈晓阳又退了一步。

       “算你错了？”李春玲将这个“算”字讲得特别重，音也拖得特别长。看来她又准备在这个“算”字上作文章，同陈晓阳好好地算一算。但转念之间话锋一转：“你有什么错？怎么敢算你错呢？各人吃各人的，有什么错？”语气之重，用词之严，是陈晓阳从来没有领教过的。

       “还是不分开的好，难道你就不怕别人看笑话？”陈晓阳针对李春玲多愁善感的性格，打出了手中最后一张王牌。

       “分开有什么不好？你是你，我是我。大路朝天，一人半边。你也不会受我昨晚上的规劝了，我也不会受你昨晚上当众对我的抢白了。反正迟早要分开的。知青之间分伙，各起炉灶的事比比皆是，多得不能再多了，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谁又笑了谁？谁又怕谁来笑？”李春玲的气还没消，口气是这么硬，态度是这样明朗。说完后，她起身就走，没有一点拖泥带水的样子。

       “反正迟早要分开的！”这句话是她一气之下脱口而出的，还是她深思熟虑后心底的自白，真叫陈晓阳琢磨不透。望着她身后随风飘起的长发，陈晓阳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难道这句话将要划定他俩的汉河楚界？不，陈晓阳决定要用行动用真情去填平这天堑鸿沟。

       李春玲的父亲在黄阳司工矿商店工作。她在父亲那儿吃完中饭后，就到日杂商店买了一口小铁锅，并且到铁木社配了一个锅盖。下午四点钟时，就告别了父亲，踏上了回青山洞的山路。他俩没有象上午那样拉开距离，而是一前一后相距得很近，近得连对方的喘气声都听得清。陈晓阳两手空空，走起山路来还不觉得什么。而李春玲右手拿铁锅，左手拿锅盖，走起山路来就显得有些吃力了。到摆手亭时，李春玲显得有点儿力不从心了，坐在亭内一言不发。

       “我来拿吧！”陈晓阳试探地说。

       “哪个要你拿？”李春玲仍旧没给他好颜色，“这点东西我还是能拿得动的。”

       两人各说了一句，又陷入了沉默。晚风吹过，摆手亭周围的树枝嚓嚓作响，归宿的鸟儿不停地叫唤自己的亲人与伙伴。晚霞已染红了远处的天边，夜幕很快就要降临了。

       “还是我来拿吧！”陈晓阳站起来走到李春玲的跟前，想从她手中接过铁锅和锅盖。李春玲既不松手又不吭声，用沉默代替了一切。陈晓阳再一次轻言细语地向李春玲请求：“还是让我来拿吧！常言道得好，好手难拿四两。这么重的东西，你拿着走了这么远的山路，我也于心不忍呀！”

       “你还有于心不忍的时候？我还以为你的心被狗吃掉了。”李春玲终于开口说话了。

       “别这么说，你平时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我会牢记一辈子的。”陈晓阳这句话倒是发自肺腑。

       “还不到两年，人还在眼前，你就忘得一干二净了，还好意思说一辈子。”李春玲越说越来气。

       “我错了，全是我不对。”这一次认错，陈晓阳去掉了那个令李春玲难以接受的“算”字。

       “你也知道错？”李春玲用上了一个“也”字，把陈晓阳堵在那里动弹不得。

       “事情明摆在这里，哪还有不知错的？退一万步来说，就是你不肯原谅我，硬要分开吃，我替你拿一下也是应该的。”陈晓阳把话又绕到这上面来了。

酒醉受激心不明，

气跑好友李春玲，

晓阳这下闯大祸，

且看如何挽回情。

晓阳追到李春玲，

腼腆认错付真心，

终于讨得娇女谅，

兴奋又把古诗吟。

       “啊，饭开了！”李春玲一声叫喊声将陈晓阳从往事的跑道上拉了回来。看看手中的信，再看看坐在灶头烧火的李春玲，陈晓阳真不知说什么好。他不想多说，也不便多说。

       “你说说看，我该不该给祁雅青写信？”李春玲觉得事出突然，一时拿不定主意想听听陈晓阳的高见。

       “我看你还是亲自去一趟阮家岭吧！”陈晓阳略加思索后说出了自己的意见。他此刻的心情是：“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一个人去？”

       “你一个人去！”

       问话的声音里充满了迷惑，回答的声音却显得非常干脆。

       “你能不能陪我去？”李春玲特意用上了一个“陪”字，叫陈晓阳欲推不能，欲辞不妥。这一问是不太好回答，但又必须回答，而且还不能用模棱两可的外交辞令来搪塞。想了好一会儿，陈晓阳才说：“如果你一定要我陪你去的话，我只能陪你到冷水滩，而不去阮家岭。”

       “那是为什么？难道你对阮家岭的人还耿耿于怀？”李春玲对他的决定有些不理解。

       “那倒不是，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没有这么多精力去计较。我只觉得这时为了这件事我抛头露面有些不太合适。”陈晓阳这样考虑问题是有道理的。他不是不愿去，而是不便去。在这种情况下去阮家岭，叫他怎么开口？虽然陈晓阳与祁雅青之间的关系并没点破，但多年来心交神往却是心知肚明的事。特别去阮家岭替祁雅青搬迁的事，决非一般同学关系的人就可以做到的。“问世间，情为何物？”这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在这个时候，陈晓阳一旦介入祁雅青与郑林生之间，万一出现谁也不愿见到的事，那怎么得了？

       “那也行，明天你就陪我去冷水滩。”李春玲非常善解人意。

       一旦对复杂的问题取得了共识，双方的心情都觉得格外的轻松。饭后，李春玲开始洗头发。陈晓阳站在一旁听候她的指令。

       “倒一些热水来淋头发！”李春玲开始下指令了。

       “用什么倒？”陈晓阳虽然在认真地执行指令，但由于是第一次，所以还不知道如何着手。

       “用口杯盛上热水，一杯杯从我头上往下淋。”李春玲这道指令下达得倒非常明确。

       “慢一点，再慢一点。别淋快了，我来不及洗，水就白白浪费了。”李春玲显然对陈晓阳笨手笨脚不满意。她再一次下达指令时，不仅要他知其然，而且要他知其所以然。

       “对，就这样，保持这样的匀速是最好的。看来你物理是学得不错。”陈晓阳的服务得到了李春玲的赞许。

       “将这一盆水倒掉，再换一盆热水来。”李春玲一面说，一面伸手要梳子。

       “给你脸帕。”李春玲正想发话，陈晓阳就将脸帕递了过去。陈晓阳进步真快，很快就由被动变主动了。

       李春玲的面脸颊被热水一烫显得格外红润。脸上还残留着一颗颗从刘海往下流的水珠，这大概就是古人所指的出水芙蓉的神韵吧！古往今来的墨客骚人喜欢用洗尽铅华，天生丽质来形容少女的风采。而今，李春玲无铅华可洗，要洗也只是洗尽尘埃与汗珠，还她天生丽质。

       李春玲发现陈晓阳那神不守舍的目光，觉得有些好笑：“你发什么呆？怎么这样看我？”

       “啊，眼前的情景使我想起了唐末孙光宪的《浣溪沙》来。”陈晓阳所答非所问。

       “什么词？你莫发乱话！”李春玲知道陈晓阳大脑里储存了大量的诗词和对联。不但有“闭门推开窗前月，投石冲破水中天”之类的千古绝对，也有象“雨打无声鼓，风吹不响铃”和“嫂嫂握笔心想汉，妹妹怕日手遮荫”之类不能登大雅之堂的野对浑对。

        “好词，绝妙好词！”陈晓阳摇头晃脑地念道，“兰沐初休曲槛前，暖风日迟洗头天。湿云新敛未梳蝉。翠袂半将遮粉臆，宝钗长欲堕香肩，此时模样不禁怜。”

       “谁要你怜？”

       “你惹我怜！”

       “淫诗艳词鄙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李春玲此刻与其说在生气，不如说是高兴。

       “哟！有进步！好一个淫诗艳词鄙对，比苏东坡的奇茶妙墨俱香还要好。骂起人来还那么动听，怪不得有人说近墨者黑，近朱者赤。”陈晓阳眉飞色舞地说。

       看到陈晓阳那得意忘形的样子，李春玲有气也不好发，何况好感已取代了一切。

       “谁近谁？”李春玲笑着从口中嘣出了三个字。

       “当然是你近我！”陈晓阳摆出了一副老师的派头。

       “我说是你近我！”李春玲不加思索就开始了反击。

       “你？！”

       “你？！”当他俩异口同声地说出一个“你”字后，相视一笑……

议定前往阮岭事，

餐后洗发指点实，

晓阳颂起浣溪沙，

二人心意相吸之。

第三章     毛竹吐翠

九

       茶山岭上的茶树花开花落又结籽了；保管室前竹园里的春笋又长成了毛竹。春去秋来，大自然显得格外生机盎然。

       “无数春笋满林生，柴门密掩断人行。会须上番看成竹，客至从嗔不出迎。”

       “琼节高吹宿风枝，风流交我立忘归。最怜瑟瑟斜阳下，花影相知满客衣。”

       前一首是杜甫的诗，后一首是李建勋的诗。再加上王安石的诗：“京岘城南隐映深，两牛呜地得禅林。风泉隔屋撞哀玉，竹月缘阶帖碎金。”这就把人们带入了人间仙境。

       陈晓阳住的保管室对面就是一个大竹园。他对成亚胜说，我与古人处境不一样，所以想法就不一样，愿望也不一样。我是居已有竹，但愿食有肉。一听陈晓阳将古人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改成了这个样子，成亚胜连声说，俗不可耐，并大发感叹说：“没想到永州怪才竟然变成了一个好吃鬼，干脆叫你永州馋才。”

       陈晓阳笑着反唇相讥：“饥肠响如鼓，你又如何去充当雅士？青山洞的俚语说得还形象一些，三年不吃饭，充个卖米汉。”一向对陆游偏爱有加的陈晓阳对陆游的诗“对此莫论无肉瘦，闭门可忍十年饥”，也出口不逊：“饱汉不知饿汉，陆游怎晓知青。”成亚胜接过话来，也挖苦地说：“饱汉不知饿汉，放翁没有下放。”

       虽然陈晓阳与成亚胜对陆游诗的评论不乏有开玩笑的成份在这里面，但也明明白白道出了自己的苦衷：没有解决温饱问题的人是无法领略田园风光的。人生难得糊涂，面对着现实想装糊涂都不行！每当陈晓阳望着丛生丛长的毛竹，不得不佩服郑板桥这位难得糊涂的人在竹的见解上显示了罕见的聪明！郑板桥不但成竹在胸，竹的风格，竹的气节，竹的精神也跃然上纸。郑板桥曾有一联：“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这一联实际上就是这位杨州八怪性格的写真。人无境界，诗无意境。郑板桥素有“诗、书、画”三绝的美称。而在这三绝中，咏竹，画竹堪称绝中之绝，绝品中的珍品。他的《竹石》一诗，称得上百代咏竹之祖。“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这首诗咏的是竹，赞美的是人！竹子可以“咬定青山”，“立根破岩”，经受“千磨万击”，这不就象征着人们可以战胜种种艰难险阻，百折不挠，顶天立地？！陈晓阳特别钟情这首诗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赞誉。好一个“咬定青山”，好一个“不放松”，难道这是巧合？难道这是天意？难道这是前贤在示警？陈晓阳现身居青山，自然要扎根咬定了！狂风暴雨自有青山为屏，陈晓阳也可偷得悠然自在。陈晓阳在编辑《潇湘别歌》时，曾读到过郑板桥一首有“潇湘”二字的咏竹诗：“秋风昨夜度潇湘，触石穿林惯作狂。惟有竹枝浑不怕，挺然相斗一千场。”他为此诗叫好，为此诗惊呼！郑板桥人怪，字怪，画怪，诗怪，乍一看，一举一动都怪，但当你知道他“直摅血性为文章”，“笔墨之外有主张”后，就见怪不怪了。如果你读了他的“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的诗句后，就觉得这位杨州八怪不但不怪，反而高大完美了。

       陈晓阳过去喜梅，现在爱竹，这大概与他下放在毛竹山有关吧！在陈晓阳看来，竹子不仅其形美，其性也善。竹子，四季不变，本性不移。不因秋风霜雪而调枯，也不因春雨烈日而变色。特别在冬雪严寒中，群卉群芳调败时其傲骨清风更突出。怪不得唐朝裴说诗云：“无限野花开不得，半山寒色与春争。”宋朝王安石说得更透彻：“曾与蒿藜同雨露，终随松柏到冰霜。”

       陈晓阳面对毛竹，决心象毛竹一样顽强，象毛竹一样平凡，象毛竹一样清高。刚到毛竹山不久，陈晓阳就手书一联帖在床头的墙壁上：“毛竹迎君乐耕地，青山伴我闲读书。”没想到成亚胜对此联大加鞭挞，说陈晓阳有意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苦乐不分。没办法陈晓阳只得忍痛割爱将其撕毁。后来陈晓阳又得一联：“巧耕青山地，闲读古人书。”他有意避开乐苦观，没想到又遭成亚胜的攻击。成亚胜说得也很在理，目前的状况下，怎么能公开提倡读古人书呢？不怕别人批判你让封资修的流毒重新泛滥？成亚胜建议改为：巧耕青山地，常读伟人书。他的理由充足得很：现在不是在大张旗鼓地号召全国人民学习毛主席著作吗？大力提倡唱忠字歌，跳忠字舞，毛主席语录天天读吗？常读伟人书不正好顺乎潮流？成亚胜进一步解释说，我们称古代前贤为伟大的诗人，伟大的文人。如果简而化之，岂不也成了伟人？读伟人书并没影响你读古人书，读伟人书比起读古人书更堂而皇之。成亚胜偷梁换柱的手法不可谓之不高明。陈晓阳也不得不为之佩服。不过，这不是陈晓阳的性格。他干脆又以竹为题材重书一联：“易水桥下春潮暖，青山洞中毛竹香。”

       无论是苦，还是乐。无论是耕地，还是读书，新的一联都不涉及，显得有些游离在现实之外，却又寓意于其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周而复始，如此循环，如此平淡。春天的雨水，夏季的烈日，秋日的蚊虫，冬岁的雪霜，轮番考验着知青，考验着陈晓阳与李春玲。偶而从外地寄来的书信是他俩饭后最好的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