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郑林生开始说话了:“去年中秋,听说这里是满满一屋人。今天怎么不见他们几个?”
“原本是想请成亚胜他们来的。但听说你们要来,亚胜带头谢绝了。”陈晓阳还是如实告知。
“那又是为什么?”祁雅青觉得难以理解。
“亚胜说他们来会干扰斗争的大方向。”李春玲在一旁解释说。
“这个亚胜真有意思,连干扰斗争大方向的话都想得出来。现在的斗争大方向是争取如何出去,如何早日出去!说不定过不了多久这里聚会的人又会少一些。”郑林生当然知道成亚胜的用意,但却说出了一番谁也没料到的话。
“是的,明年也许会少几个的。”有问必有答,陈晓阳接过话来。其实陈晓阳内心才不希望明年少人呢!就眼前这个四个人而言最有希望招工进厂的就数李春玲了。如果李春玲真的离开了毛竹山,陈晓阳真不知如何是好了。虽然现在流传一种说法,男知青是“永久牌”,女知青是“飞鸽牌”。但在陈晓阳的内心里,愿李春玲与他一样都成为“永久牌”,在毛竹山长相厮守,不愿鸽放蓝天。
还是祁雅青嘴快:“明年要少人的话,那还不是少李春玲。”
“到那时,我真的成了独在异乡为异客了!”陈晓阳乘着酒兴将自己的心迹表白得一览无遗。
“那也不见得!”李春玲对招工的事向来就不怎么注重。她不愿去多想它,也不愿去空想它。她常常有意地避开这一话题。在她看来,议论招工的话题将增添陈晓阳的烦恼和忧愁。
“三杯未必通大道,一醉真能出百篇。小郑听说你是一个海量,喝酒呀!”李春玲仍然有意回避招工的话题。
“可堪岁月供行色,尽把江山搏醉吟。”郑林生听了李春玲引用杨万里的诗后,才知道祁雅青所说不假,与陈晓阳在一起的人对唐诗宋词都有特殊的爱好。好在郑林生也是这方面的高手。
“是醒是醉人莫测,非梦非觉中了然。”陈晓阳用陆游的诗句代替内心的感受。现在真是到了“人莫测”的境地了。陈晓阳与郑林生这两位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对立派的头目坐在一起,把酒推盏,赏月对诗,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的话,一定认为这是有人在讲《西游记》。两人都曾经是死硬分子,学校里的辩论,社会上的搏杀,他们之间早就没有任何共同语言了。然而历史的洪流又将他们冲到了同一个孤岛上,“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从红卫兵变成了知青!知青的语言是相同的;知青的想法是相通的;知青的命运是相连的!一高兴,陈晓阳邀请郑林生一道连干几杯。陈晓阳兴奋地吟着林逋《鹧鸪天》:“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总道忘忧有杜康,酒逢欢处更难忘。不要喝了,吃饭吧!”祁雅青反客为主竟然下起停酒令来了。她知道,酒过几巡后,陈晓阳会斗诗百篇的。特别是有郑林生在场,他会更来劲的。刚才,当听到陈晓阳念到了“且插梅花醉洛阳”时,祁雅青为之一惊,担心他酒后失言,弄得郑林生不好下台。虽然,陈晓阳对祁雅青的停酒令有些不高兴,但他心中却非常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当他念到“且插梅花醉洛阳”时,醉眼朝祁雅青望去,发现她竟然为之动容。闻歌声而知雅意,祁雅青太了解他了。就在这似朦胧非朦胧时,陈晓阳看到了李春玲示意的眼神,于是就引用了一句古诗:“只消一盏能和气,切莫多杯自害身。”
“五斗鲜酲犹恨少,十分飞盏未嫌多。”郑林生念完元稹的诗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来今晚他已做好了与陈晓阳斗酒斗诗的准备。在祁雅青的面前,他决计与陈晓阳一比高低。他将酒杯藏至身后,显得十分不情愿。
“叫你不要喝,就不要喝!”祁雅青对郑林生不听命令的举动大为不满。
祁雅青的性格和她这种作风,陈晓阳与李春玲是再清楚不过了。过去祁雅青常常当着李春玲的面,将陈晓阳指挥得团团转。现在依然如故,只不过是对象变了。
看到祁雅青生气的样子,李春玲示意陈晓阳出面解围。
陈晓阳拿起酒壶先给自己倒满后再拿过郑林生的酒杯说:“林生我俩喝了这杯后就撤壶,喝醉了就不好赏月了。谁叫我俩都好酒贪杯?杯酒失兵权,古来将相都如此,何况你我乎?”他在这里巧妙地引用“杯酒失兵权”的典故,故意将“陈桥兵变”一句隐去,以免他俩以为借机讥喻“芝城情变”。
入乡随俗,主不喝,客不饮。陈晓阳既然说出了杯酒过后就要失权,郑林生自然不好再说什么了。他极不情愿地交出了酒杯。祁雅青似乎还余气未消:“穷喝,饿喝,好象一辈子都没喝过酒似的!”
李春玲与陈晓阳相视一望都没作声。他俩都知道,祁雅青对自己人施威之时,也是示爱之时。对方只能服从与接受,旁人只能当听众与观众,否则局面将不可收拾。为了缓和气氛李春玲端出月饼来,要大家到屋外赏月。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月升中天,郑林生触景生情,吟出了王安石的佳句。郑林生出身书香门第,自幼聪明好学,一直以同辈人中佼佼者自居。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他由一个革命干部后代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孝子贤孙了,身价也随之一落千丈。更使他匪夷所思的是他那已退休的爷爷从老革命变为了老叛徒。虽然郑林生祖孙三代对此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但背上了这种出身的人招工就遥遥无期了。
陈晓阳当然明白郑林生对这个“还”字的期待与惆怅。他不想就这个“还”字发一通议论,没想到祁雅青又抢在前面了:“什么还不还的,我看你这一辈子只有老老实实地呆在阮家岭了。”
祁雅青父亲“走资派”的帽子尚未摘下来,招工的美事也与她无缘。那么多远不如她的人都离开了农村,从吃农村粮的知青变成了吃国家粮的工人。而她呢?还在战天斗地修补地球。这个时候没有人站出来说一句“重在表现”的话,党的“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政策又到哪里去了?祁雅青借此机会发泄一下自己心中的不满也是可以理解的。
一听到祁雅青对这个“还”字有这么大的反感,陈晓阳将原本没说出来的另一个“还”字终于说了出来:“青山到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
“那也不见得!”看来郑林生并不领陈晓阳替他解围的情。
“不见得,那你明天就进工厂吧!”祁雅青见郑林生谁也不买账的样子,说话就更咄咄逼人了。
“明天不明天,反正这年月办事谁也说不准,谁也看不透,谁也弄不懂。”郑林生这句话说得倒很实在。
“就你这叛徒加走资派的双料货,明天就想进工厂,我看你是白日做梦,痴人说梦话!”祁雅青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她觉得郑林生这样对抗下去自己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了。过去陈晓阳可从来没有这样过,郑林生的表现太差劲了。
“乌龟莫笑鳖,都在泥里歇。你这个走资派的女儿也好不到哪里去。咸鱼是咸鱼,感鱼是感鱼,我俩称得上半斤配八两,门当户对了。”郑林生不知是有意,还是在无心之中乘着醉意画龙点睛了。
这是事先拟好的脚本,还是临时的即兴发挥?李春玲和陈晓阳面对突如其来的插曲感到有些好笑。他俩都知道今晚祁雅青与郑林生表演的双簧到此为止。李春玲很委婉地说:“夜露太重,时间太晚,我们睡去吧!”
睡,都去睡了,就是睡不着,特别是郑林生与陈晓阳这两个人。
陈晓阳干脆将灯光如豆的煤油灯吹灭。月儿当头,透过明瓦照在床上,陈晓阳与郑林生抵足而眠。郑林生在床上翻来复去毫无睡意。陈晓阳也为自己的床有点特别,一个劲地向郑林生表示歉意。
郑林生倒底忍不住了,找一些话来试探。陈晓阳也很乖巧,要么装糊涂,要么一言不发。最后被郑林生逼急了,又装出失口的样子,提到了郑林生写给李春玲的那封信。其实郑林生就是在等陈晓阳提起此事,否则还真不知从哪里谈起。郑林生坐在床头,又象是在解释什么,又象是要叙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