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是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准确地说是在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六日,这一天陈晓阳从北京回到了芝城。陈晓阳是在参加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第八次大接见后的第九天,挤上了从北京南下的火车。在火车上站了一天一夜,既没吃东西也没睡觉,但却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因为他见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当他回到学校后,《锷未残》兵团其他的负责人已杀向社会闹革命去了。他坐镇一中大本营并负责主编《锷未残》战报。
就在这天晚上,在《锷未残》战团的办公室里,陈晓阳一面与谭咸凯谈论自己在北京的见闻,一面为《锷未残》战报准备《元旦献辞》。这就是陈晓阳经常为之吹嘘的“一心两用”。就在这时,何先华陪同一位陌生的女同学走了进来。经过何先华介绍,才知道同来的女同学叫祁雅青。她父母与何先华的父母同在汽车运输公司。祁雅青刚从邵阳武岡老家转学过来。祁雅青给别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个子高。一米六八的女孩在芝城的中学生中是相当少见的。
何先华指着陈晓阳和谭咸凯说:“这是锷未残兵团的负责人陈晓阳。他叫谭咸凯,他是他的死铁。”
“我是他的死铁不假,他还有一位死铁不知你向这位同学介绍过没有?”谭咸凯抢先发话了。
“你说的是谁呀!”何先华装着没听明白。
“亚胜!”谭咸凯说得又急又快,音声又重。
“雅青?这里也有人叫雅青的?”祁雅青刚从邵阳那边转学过来,对芝城话有些不习惯,将“亚胜”误听为“雅青”了。
“芝城话不好懂,你把亚胜听为雅青了。”陈晓阳出面解释说,“亚,是冠亚军的亚,胜是胜利的胜。”陈晓阳的话芝城味也很浓,如果不这样一字一句去解释,恐怕祁雅青听起来也象听外语一样。
“谁叫亚胜?”祁雅青对这个名字很感兴趣。
“这你就问问她吧!她比谁都了解他。”谭咸凯指了指何先华很认真地说。
“与他俩是一个班的,叫成亚胜,成吉思汗的成。”因为成亚胜的姓很少见,所以何先华就多解释了一句。
“你说要来找一个人是不是找他?”祁雅青好奇的发问。
“自然是找他,可惜他不在!”谭咸凯两手一摊,开心地笑了。
“好了,咸凯你就少逗几句吧!还不快请客人坐。”如果没有陌生人在场,陈晓阳是不会制止谭咸凯开何先华的玩笑的。
“你看才子倒底是才子,比我懂礼貌得多。”谭咸凯立即招呼着客人。
“谁象你一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何先华好不容易找到了报复的机会。谭咸凯酷爱体育,身材高大结实,对诸如此类的评价从不生气。
他们三人围着火炉聊上了,大概是祁雅青那特有的外地口音特别吸引人吧。陈晓阳急忙写完《元旦献辞》,随手拿起一本《红旗》杂志假装在看,实际在听他们三人闲聊。这时的他却没有一心二用,而是用心地听,悄悄地观察。
谭咸凯本来就不善于辞令,而祁雅青却非常健谈。古今中外,天南海北,上下五千年,纵横三千里,跨越时空,无所不谈,无所不涉,刚开始谭咸凯还勉强可以应付,谈久了,就显得力不从心了。
祁雅青一个劲地转移话题,迫使陈晓阳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书来参加舌战,因为光靠插话是不足以应付了。他不想输给这位来访者,更何况来访者还是一位初次见面的女同学。
祁雅青通过谭咸凯与何先华的对话,似乎明白了什么,也象看准了什么。陈晓阳能加入这场遭遇战,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事。
经过一番试探性的交锋后,双方都认为对手非同一般。特别是陈晓阳,自认为谈古论今激扬文字的功夫,同辈之间他若为第二,就没有第一的人!他少年得志,早在十二岁时就获县“六一”美展一等奖;十四岁入团,同时获县作文比赛初中组第一名。进入高中后,又是重点中学重点班的高才生。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前还获得县中学生书法比赛第一名。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自认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无论是本校的,还是其他学校的;无论是男的还是女的,他鲜有对手。但今天晚上,他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位高挑个子的女同学口才竟然如此之好,知识面竟然如此之广,他不得不正视她,重视她,佩服她!
祁雅青对陈晓阳的谈吐也暗暗称奇。自转学以来,她常常因未逢对手而孤菊自赏。甚至她还在心目中产生这样的疑团:重点中学的学生都是书呆子?她对何先华流露过这样的想法。何先华有些不服气,今晚带她来是准备让成亚胜与她过招的。没想到成亚胜不在却遇上了陈晓阳。对祁雅青来说,这真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没想到今晚的偶然相遇,偶然交谈,变成了偶然发现。重点中学有才华的同学还是大有人在!眼前这位陈晓阳不就是其中的姣姣者?祁雅青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为了进一步探测陈晓阳的知识面,便从自己的体育强项跳高与游泳说开了。她在转学之前是邵阳市初中田径队的跳高选手,同是又是市游泳队的主力。象她这样的两栖运动员可就不多见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有这种想法,是想击败对手还是想显示自己?是好强还是刁难?是想自己胜还是对方胜?问题还没提出来,她就显得有点举棋不定了。
但祁雅青还是决定决一雌雄。她从跳高谈起,立即转向了游泳,变题之快,跨度之大,初听起来杂乱无章,其实是步步紧逼,到处设有陷阱。陈晓阳先是一惊,然后很快就识破了祁雅青这种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做法。不过他还是打心眼里佩服祁雅青的高明之举。他象毫无觉察似的,从郑凤荣用剪式破女子跳高世界纪录谈起,谈到了倪志钦的俯卧式,又加述了一段自己在地区中学生田径运动会上用最原始的跨越式取得跳高第一名的往事。紧接着从自由泳讲到了蛙泳。谈起了穆家父子冲击蛙泳世界纪录的轶事。还绘声绘色地讲起了以穆家父子为原形而创作的电影《水上春秋》。当然,陈晓阳又少不了要卖弄一番自己在去年端阳节参加县武装泅渡湘江及下大雪天参加冬泳表演的体会。陈晓阳口似悬河,一会儿名家,一会儿自己,一会儿理论,一会儿实践,说得头头是道娓娓动听。每当说到关键时刻,陈晓阳就恰到好处地引用毛主席的诗词或唐诗宋词,即点题又切题。其内容与形式都是祁雅青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要不是初次相见,她真想与他作彻夜长谈。
直到谭咸凯在一旁打哈欠了,祁雅青才发现时间很晚了。祁雅青笑了笑,表示了一番歉意后起身告辞了。鬼使神差,陈晓阳竟然面带笑容地跟着起身相送。谭咸凯别的没发现,却发现祁雅青与陈晓阳的身高差不多。他惊呼地叫了起来:“你俩的个子怎么一样高?”
“我比她高!”陈晓阳不同意谭咸凯的说法。
“没有我高吧!”祁雅青很自信地说。她不但这样说,而且还走到陈晓阳身边来与他背靠背地比起高矮来了。
“我没看错,两人果然一样高。”高个子谭咸凯用手在他俩的头上比划着。
“我一米六八,你多高?”祁雅青听了谭咸凯的话后很认真地说。
“我也一米六八。”陈晓阳报出身高后感慨地说,“你一米六八,算得上女中姣姣者,而我一米六八在男生中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不象咸凯一米八零。”
“我不管别人,只要我俩一样就行了。”在这句话里祁雅青有意省去了一个“高”字。
谭咸凯望着天真单纯的祁雅青和满脸笑容的陈晓阳疑惑窦生。陈晓阳恃才傲物的性格众所周知。他从不主动给平辈的人让坐。如遇平辈人来访,不是装聋作哑,就是装瞎视而不见,更不可能起身迎送了。陈晓阳今晚的表现可称得上是破天荒的。这一点,何先华也看在眼里,记在心中。谭咸凯与何先华在心中暗暗叫怪。怪乎哉,怪也!怪乎哉,不怪也!
人们常说一见钟情这个词是文学家杜撰出来的,它原本就与虚无飘渺是同类词。今晚陈晓阳才知道它的厉害,它的魔力。
这一夜,陈晓阳没有睡好;这一晚,祁雅青也无法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