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我什么时候去武汉?”从马船埠归来,刚进屋点燃油灯,李春玲就向陈晓阳发问。李春玲的外婆在武汉舅舅家,今年两次来信,要她去武汉过春节。
“随你!”陈晓阳随口答道,忙着找他要看的书。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不是说你主外吗?”李春玲把陈晓阳找到的书抢了过来,“要你拿主意的时候却既不主内又不主外。”
一看李春玲着急的样子,连陈晓阳主外的话都说出来了,陈晓阳立即说:“明天就去!”
“你发什么乱话,什么都没准备,明天去得了吗?”李春玲显然不满意陈晓阳的回答。
“正因为你什么准备都没做,所以才要你明天就去黄阳司,问问你爸爸,顺便准备准备。”陈晓阳笑了起来。
“我只知道你会作冠头诗,没想到你还会说藏尾话。”李春玲心情好,对陈晓阳藏头去尾的话评价也高。
“明天早上我陪你去火车站,搭早上的车去黄阳司。”陈晓阳这一次主外主到家了。
“那就辛苦你了。”李春玲很满意陈晓阳的主动。
远处的群山在朦胧中象黑色的卧龙。水浸的冬田闪烁着无数的亮点。晨风吹在脸上,让人感到阵阵寒意。“鸡鸣茅屋店,人跡板桥霜”,这样描述的早晨,也许比他俩上路的时间还要晚。这时,鸡未鸣,犬未吠,他俩路过了伍家坪,登上了梁山岭。
“休息一下吧,反正时间还早。”李春玲指着梁山岭上的无名亭说,“早上空气新鲜,头脑清醒,更有利于破译青麻石板之谜。”
“这么冷的天,站在这高山之巅来想问题,这比头悬梁,锥刺股还难受。”陈晓阳无可奈何地走进了亭子里。
“难受,你只晓得难受。你难道不知道苦尽甘来的道理?不要总在叹息,陶令不知何处去?学耕田也不是你的本意。”看来,李春玲要在黎明之前把昨天没说出来的话说出来,把没点穿的事点穿。
昨晚,成亚胜约陈晓阳,李春玲,邓西北,杨显亮一伙去马船埠吃饭。马船埠干了口塘,成亚胜和何先华分了六斤鱼,干脆将把大家叫来,一餐吃光。
饭桌上,大家从送给熊耕耘的冠头诗扯到了陈晓阳未来的小说。成亚胜问陈晓阳准备给将来要写的小说取个什么名,并开玩笑地说:“这就象你给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取名一样:名正言顺,名立功成。”成亚胜将功成名立一词倒了过来,并赋给了这两个成语新的内涵,倒也别开生面。
“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这是毛主席七律《登庐山》中的尾联。我想这本书名就叫《青山洞里可耕田》,你们看如何?”陈晓阳想了想,便回答了成亚胜。
成亚胜听后,摇了摇头一言未发。陈晓阳接着又说:“《青山洞里好耕田》如何?喜耕田,乐耕田,勤耕田,忙耕田,亚胜你说话呀!”
一听陈晓阳着急了,成亚胜也只好表态:“《青山洞里可耕田》,用上一个可字,似乎口气过大,与你身份不符;好耕田,喜耕田,乐耕田,又显得有点儿言不由衷,与你心情不合;用勤耕田,忙耕田,又有点局限性,与现实不太合拍。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杜甫说得不错。诗写性情,那么小说就更加如此了。小说要以作者或者说人物的得失,来体现历史的得失,以小见大,以小喻大。秧好半年禾,书名想好了,小说就成功了一半。写起来其言动心,其色夺目,其味爽口,其音悦耳。”
“亚胜,我看你在讲《西游记》,说了这么多,你晓不得替他改一个字就行了。”邓西北实在忍不住了。
“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眼高手低,哪敢班门弄斧?”成亚胜一反常态,倒谦虚起来。
“你班门弄斧的事干得还少?”邓西北准备揭老底了。
“西北老弟,今天请你来吃鱼,你讲话也得留点鱼(余)吧!”成亚胜打起哈哈来了。
“我看书名为《青山洞里学耕田》,用‘学’字如何?”李春玲见大家只顾开玩笑,没想到主题上来,就在一旁轻轻地说了一句。
“《青山洞里学耕田》,好,好极了!这个学字,活灵活现,尽善尽美。”成亚胜拍手叫好,并指着李春玲说,“看来老三的一字之师,非你莫属!”
“何止是一字之师,我看是一生之师!”杨显亮的确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成亚胜立即接过话来:“杨瞎子,我们认得快两年了,就听到你说了这么一句有水平的话。”
“天下名山僧占多,好话都被你说完了,摊到我们面前还有几句?”杨显亮的话又引来了一阵笑声。成亚胜的外号叫贾宝玉。贾宝玉后来削发为僧。这一联串的内容被杨显亮一句话就带过去了。
“五更角鼓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从昨晚几个人的议论,到今晨两人在寒风中的对话,陈晓阳引用杜甫这句诗倒也恰如其分。
“我看你错就错在悲壮这二字上,你不要老把自己的事,社会上的事想得过于悲壮。为什么老让自己生活在悲壮之中呢?为什么在现实中不能平静地生活?你不是要悟道,不是参禅?静下心来,做你自己做的事,这就是正道;脚踏实地干你能干的事,这就是禅意。”李春玲指着山野说,“黎明前的黑暗就那么一瞬间。坚持一下,就能看到黎明的曙光。你说对不对?”
“对,你说的全对,我算服了你。”陈晓阳知道为什么大清早的在寒风中李春玲要对他说这些。因为她要离开他一段时间,对他放心不下啊!
“我不要你服我,服我有什么用?那天先富叔念的插田诗,我看很有禅意。”李春玲特意点明了先富的用意。
“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静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念完这首诗后,陈晓阳略有所得地说,“这首诗不但禅意浓,而且还告诉了我们一个事实,插位禾不是青山洞的专利,古来有之,要不然怎么说退步原来是向前?”
“你真是个书呆子,插位禾是这样,插排禾难道不是这样?还说要举一反三,我看你连举一反二都不会。”这下可好了,被李春玲指出了破绽。陈晓阳简直无地自容,自己怎么又没想到插排禾也是如此这么简单的事呢!
“千篇著述诚难得,一字知音不易求。”陈晓阳想了唐朝齐已的诗句。李春玲由衷的言语,使陈晓阳感慨万千。要不是下放,他俩怎么会在一块?要不是在一块,李春玲怎么会这样关心他,在意他?看来,李春玲不仅是他的一字之师和一事之师,而且完全胜任当他的一生之师。
“二十一,打主意,二十二,上街卖,二十三,送灶皇……”青山洞流传着这样的过春节的歌谣。二十三,陈晓阳与李春玲并没留在毛竹山送灶皇,而是准备自己送自己。二十二这一天,他俩将自己喂的四只鸡杀了,拔光毛用纸包好,加上生产队分的花生、糯米,连同昨天从黄阳司带回的猪肉和白糖装了两旧化肥袋。就这样他俩闯进了雨雪交加的世界。雨水和雪粒子打在脸上,使人更觉天气寒冷。狂风猛烈地刮着,使陈晓阳肩挑的两个袋几乎要飞起来,通上梁山岭上的黄土小路变得泥泞不湛。路,再难走,也得走下去!只要走过这一段路,前面的路好走多了,高溪市火车站就在这条路的尽头!然而人生的路,谁能说得清楚?人生之路,什么时候才有个盼头,什么时候才有尽头?
“我来挑一下吧!”李春玲心痛地望着在泥泞小路上一步三滑的陈晓阳。如果不是赶时间搭车的话,谁也不会在这种天气下出行的。
“不,还是我挑!一客不劳二主,何必将两人都弄成泥猴子。”陈晓阳轻松地开起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