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阳没给李春玲送行。反而李春玲与祁雅青到码头上送陈晓阳回芝城。李春玲看到陈晓阳五心不定的样子,反而不停地安慰说:“你放心好了,有祁雅青和郑林生相送,你还担心什么?”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今天,不知道是谁送谁,连我都搞不清了。看来只好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祁雅青前一句是引用白居易的诗,后一句引用李白的诗,随口而出,令人感叹。特别是那一句“又送王孙去”的“又送”,真可谓亦典亦实,毫无雕痕。今天,陈晓阳乘船逆江南归,李春玲乘车北上武汉,送行者祁雅青也。当年李春玲乘船顺流而下,北去武汉,送行者也是祁雅青。事情竟有这样的巧合,李春玲两次去武汉,都是祁雅青代陈晓阳送行的。
事仍旧是一样的事,人仍旧是没变的人。但三个人之间相互内在关系却又在变化着,演绎着。历史就是这样多情,现实又是如此造化。陈晓阳的心随着汽船后翻滚的浪花,久久不能平静。望着渐离渐远的码头,望着越来越模糊的倩影,陈晓阳不由得想起了柳永的一首词来:“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霄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正月初二,陈晓阳在芝城家中收到了李春玲从武汉写来的信。什么是鱼雁传情,什么叫家书抵万金?长期在一起是享受不到这种相思相恋的美感。这倒要感谢这短暂的离别,这千里的相隔。难怪有人说,也想不相思,免得相思苦。几度细思量,情愿相思苦。
“晓阳,你好!
代向你全家问好!给你妈妈拜年,给你哥嫂拜年。
送走你后,下午两点半祁雅青和郑林生两人送我到火车站。在他俩的帮助上,我挤上了火车,并且找到了坐位。第二天我就安全到了舅舅家。
外婆问起我在生产队的情况,我没说实话。我怕他们不放心,告诉他们我同一个女同学在一个生产队。你来信时一定要藏锋不露,而且不要用自己的名字。
晓阳,你什么时间回生产队?回队后,请来信告知。你一个人在队里生活要有规律,不要吃冷食物,酒要少喝,睡觉前一定要用热水洗脚。不要怕把柴烧光,真的烧光了,我回来砍就是了。衣服要经常换洗,如果破了的话,放在一边,等我回来再替你补。看书不宜太晚……”
瞧,吃穿住行,李春玲都想到了,而且安排得这样周到。陈晓阳还能说什么?“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读着李春玲的信,陈晓阳想起了欧阳修的词来。分别,对他,对李春玲都是愁与闷。正因为这离别的愁绪,春节欢乐气氛无法感染陈晓阳。面对着喧哗的芝城他感到陌生与不安。浮燥的心使他仰天长啸:“良霄美景无我份,仿佛海内少吾族!”吾族,不用解释,自然是指知青一族。城里,不是知青安身的地方,知青栖身之处不就在广阔天地吗?
用不着别人来安慰,也用不着自己骗自己,回生产队看书去!春节刚过四天,陈晓阳就决定回青山洞回毛竹山。陈晓阳的母亲有点舍不得他走,要他过了十五再回去。他大哥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出面劝说母亲。母亲一看留得住儿子的人,留不住儿子的心,要走就走吧!眼看就要下雪了,再不走,那真是要过了十五才能走,陈晓阳不愁出病来才怪呢!
“初四不走,初五不行。”老年人都相信这一传统说法。陈晓阳的母亲实在拗不过他,只得同意陈晓阳初六回生产队。
路过冷水滩,自然要去郑林生家看望祁雅青,这已经是惯例。“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每次回芝城往返冷水滩时,陈晓阳就想起了高适的这句诗。对陈晓阳来说,前路知己已经有了,而芝城又谁不认识他。然而这不是他炫耀的资本,反而使他要“破帽遮颜过闹市”,否则,在你自己毫无觉察的情况下,就有材料汇报到有关方面去了。这种事,对于陈晓阳来说,那是债多不愁,虱多不痒,死猪不怕开水烫。但对别人来说,却要惹火上身。
就在去年国庆节后回芝城的那一次,陈晓阳听说成亚胜父亲因胃出血在住院,于是就急忙赶去看望。当他一走进病房,发现一中的曾老师,那位人称曾老夫子的语文老师与成亚胜父亲同住一个病房。
曾老师一见陈晓阳进来就开玩笑地说:“鬼谷先生,你的得意门生来看你来了。”
“我的门生,难道不是你的门生?你可是正宗授业恩师。”成校长心情也很好,“老夫子,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没叫你雁谷先生,而叫你鬼谷先生。”曾老夫子承认不是口误,而是存心如此。
“这一叫又从何说起,你是誉我,毁我,还是誉毁参半?”成校长一时还捉摸不透曾老夫子的真正用意。
“我是有感而发,谈不上誉毁之说?”曾老夫子同成校长相当熟悉,说起话来无遮无拦。
“我倒要请教夫子,感从何来,又为何而发?”成校长一面要陈晓阳坐下,一面准备洗耳恭听。
“你我都知道战国时期有一位当世高人叫鬼谷子。鬼谷子是纵横家的鼻祖,他有两个得意门生孙膑和庞涓。就是这两个门生大打出手,才有围魏救赵之说。雁谷先生你不是也有两个得意门生,陈晓阳和陆审言。他俩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各抒己见,舌剑唇枪,妙笔生辉,为芝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推波助浪摇旗呐喊增色添彩,其功应记于您这位授业恩师。我说的对乎,错乎?雁谷先生改您一字可否?”曾老夫子哈哈大笑起来。
就这样一次不期而遇,就这样一次近似玩笑的交谈,曾老夫子一出院,就遭到了批判。理由也简单得很:与陈晓阳躲在病房里搞反革命串联!曾老夫子大呼冤枉:我与陈晓阳并非一派,串联之说从何谈起?别人才不管你这些呢!别人还认为攻之者说有,辩之者说无,这很正常!
出于此,这次回芝城过春节,陈晓阳几乎足不出户。他本人就是一个无法解释的麻烦,跟谁在一起,跟谁见过面,跟谁打过招呼说过话,谁就会惹上麻烦。这种地方,他还能呆下去吗?只有在青山洞,在毛竹山,他才不惹这样的麻烦,他才不受这样的闲气!大概应了那句话,在广阔天地里才能天高任鸟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