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活并不累人,而招工之风将人吹得头晕目眩,感到心累。
收工后,陈晓阳坐在灶前,一面往灶堂里加柴,一面随手翻阅摆在饭桌上的《陆游诗选》。李春玲将从自留地里摘的辣椒和丝瓜往饭桌上一放,笑着说:“今天你可别让我吃糊饭了。”陈晓阳因看书而将饭烧糊了,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
“不会的,我现在已经有经验了,饭开了后,我就不再看书了。这叫做适可而止。”陈晓阳进一步解释,好使李春玲放心一点。
“小伍呢?”李春玲一看水桶还在门外就发问。过去只要是陈晓阳烧火做饭,伍昌黎一定会去挑水。
“他活动去了。”陈晓阳轻轻地说。
“你怎么不去活动一下?我看书记对你还不错,何况德武爹也会帮你说好话。”李春玲将心里想的全说了出来。
“连你都没有份,哪还有我的份。用我们芝城话来说,三人吃一碗粉,哪有我的粉(份)?人贵有自知之明,都去争名额的话,也许一个都走不了,那又何苦呢?我答应德武爹的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呢!”陈晓阳无限惆怅地说。
“这么说,你还可以陪我一段时间?”李春玲话一出口,就感到脸上有些发烧。自己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想法来。
“看样子,我要向陆放翁学习了。刚才我读到了他的《小园》四首。”幸好陈晓阳没接过话来,而是用手指了指饭桌上的《陆游诗选》,“我来背给你听听:小园烟草接邻家,桑拓阴阴一径斜。卧读陶诗未终卷,又乘微雨去锄瓜。二:历尽危机歇尽狂,残年惟有付耕桑。麦收天气朝朝变,蚕月人家处处忙。三:村南村北鹁鸪声,水刺新秧漫漫平。行遍天涯千万里,却从邻父学春耕。四:少年壮志吞残虏,晚觉丘樊乐事多。骏马宝刀俱一梦,夕阳闲和饭牛歌。”当陈晓阳背到骏马宝刀俱一梦时,眼眶里充满了泪水,只不过强忍着不让它流出来。
他也曾“少年壮志吞残虏”,而如今却“夕阳闲和饭牛歌”;尽管他自信“腹有诗书气自华”,但到头来还不是“却从邻父学春耕”。尽管在平时,他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李春玲却看到了他那苦涩的心。她佩服陈晓阳的才华,她理解陈晓阳的心情,但更多的是同情和关心他。他们三人在一起,干农活陈晓阳不如伍昌黎,干家务事又不如李春玲。在李春玲看来,寸有所长,尺有所短。就象一首诗中写道的那样:“骏马能历险,犁田不如牛。坚车能载重,渡河不如舟。”陈晓阳的所长在于他的学识与智慧,而力气活恰好是他所短。他的长处,现在还没发挥出来,也没被别人认可,而他的短处却是明摆着在那儿。现在刮的招工风,哪一项条件都是在揭他的短,你说他心里能好受吗?
李春玲听完陈晓阳背完《小园》四首后,摇了摇头,一面洗菜一面轻轻地念起了李白《行路难》中的诗句:“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还有什么长篇大论比这几句诗更切题,更写实,更慰人心肺?难怪历代评论家大发感概:“此诗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时闻?”
陈晓阳感激地望了李春玲一眼,但很快又将头偏了过去。他实在不愿意让她看到自己此时此刻这副尊容,那真叫“心悲易感激,俯仰泪流衿。”唉,相识满天下,知音有几人?
招工的风,终于刮走了那些信誓旦旦的扎根者。毛竹山的伍昌黎和马船埠的陆佳秀是第一批离开青山洞的知青。
陆佳秀,外号“小丫头”。她天真活泼,单纯得象一位永远也长不大的“小丫头”。她说起话来,笑声总比话语声早一拍从嘴里传出来。她的父母与何先华的父母在一个单位工作,所以就结伴下到一个生产队。
陈晓阳第一次到马船埠做客时,就开玩笑地说:“小丫头,我们都是同学,你就别太客气了,什么好吃的都拿出来招待我们。你应该留一些下来,自己多吃一点,一是长个子,二是增加体重。我真担心在出工时,青山洞的山风将你吹到珠溪涧里去。”
陆佳秀咯咯一笑,回答得挺有意思的:“过门为客,这是青山洞的常理。有好吃的不拿出来招待客人,你老三知道后不臭死我们才怪呢?老三,你别小看人了,我是牢牢扎根在马船埠了,不管好大的风都吹不走我的。”
成亚胜在旁怪声怪调地背起了杜甫的诗句来:“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陆佳秀听出了弦外之音:成亚胜将她比作茅草。她急于反击,但一时又找不出适当的言语来,于是就对陈晓阳说:“老三,你还不帮帮我,反击一下成亚胜!”
事情是因陈晓阳的话引起的,而平息事态又得要陈晓阳出面说话。谁叫他是这些人的大哥?谁叫他还是这伙知青的头?
陈晓阳笑着吟出了郑板桥的诗句来:“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对,我是咬定青山不放,任尔东西南北风!还是老三的话有水平,人家才子就是才子!”陆佳秀朝成亚胜作了一个鬼脸,然后一阵笑声代替了言语。
好一个“咬定青山不放松!”八月的秋风没有吹走,青山洞的山风也没有吹动,然而就是八月招工之风,轻而易举地将陆佳秀吹走了。
立秋后,知青们高高兴兴地吃着“新禾米”,也高高兴兴地送别那些为“新禾米”流过汗出过力,但又迫不及待地要走,而不留恋品尝“新禾米”的毕业生,他们是第一批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后的毕业生。
青山洞的知青早早就聚集在毛竹山,要陈晓阳拿出一个主意来。陈晓阳了解大家的心情,提议十里相送。毛竹山生产队离高溪市火车站有十里路之远。十里相送的话,那就要送到高溪市了。高溪市这个“市”并不是我们通常所讲的所见的城市,而是农村中小墟镇,小农贸市场,是湘桂线上的一个小站。高溪市车站离冷水滩还有三十里,站内只有三股道供停车,交位和装卸物资。候车室很小,只有两排木长凳,可以坐得下十几个人。
“青山绕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送行的路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使陈晓阳随口吟出了王安石的诗句来。没想到他开了一个头,大家就依样画葫芦,你一句我一句的,一发不可收拾。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成亚胜随后吟出了杜牧带有“青山”二字的诗句来。
“郁郁层峦夹岸青,青山绿水去无声。”用邓西北自己的话来说,他这一辈子最佩服朱熹。也不知道他通过什么途径,从哪里弄来了一套朱熹的《诗经集传》。陈晓阳知道邓西北这位江西“老表”与朱熹是同乡。所以他只要引用古诗,非朱熹莫属。
“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绕郡城。”张小雅在平日很少凑这样的热闹。张小雅和张文雅是芝城一中张传佐主任的儿女。张主任死后不久,他妻子也撒手西去了。张小雅本是南开大学高能物理系的高才生,但因患病休学在家,按理不属于下放对象。现在父亲走了,母亲也走了,妹妹身体不好,又要下农村,他只好咬牙决定陪妹妹一块下放。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杨瞎子见张小雅都参与进来了,不得不硬着头皮也来上一句。杨瞎子本名叫杨显亮。在青山洞的知青中只有他戴眼镜。陈晓阳曾开玩笑地说:“杨显亮在似与不似之间。似者,戴眼镜,象知识分子的样子,叫知青名副其实;不似者,显亮不亮。”还没等陈晓阳把话说完,成亚胜突然来了一句:“不亮者,乃瞎也!”杨瞎子的外号就这样不经意地叫开了。外号叫开后,真名反而闲置不用了。杨瞎子不善言语,难得他今日开金口,足见心情之惆怅。
到底是女孩子心细,何先华发觉杨瞎子的悲情感染了送行的,大家竟然默默无语,于是就笑着说:“巾帼不让须眉,我们水平再差也得来上一两句,否则老三又要笑我们了:‘口舌场中无我份,仿佛海内少吾族。’老三,我没记错吧!”
“好记性!没记错!亚胜从我那儿偷了不少的书,一定也给你灌输了不少吧!”陈晓阳一石两鸟。
“老三,你这就不够意思了!你别老是偷呀偷的,多难听!要不西北老弟又说你在讲《西游记》了。李春玲从你那里拿书看,算不算偷?我只不过是把你的书拿到远一点的地方去看而已,怎么又变成了偷?你又在人为地搞双重标准。”成亚胜的诡辩也是一箭双雕。
“就你嘴多,就你会说话?别打岔了,听先华说!”李春玲数落着成亚胜。
“一折青山一扇屏,一湾碧水一条琴。”何先华不但引用的诗句好,而且念诗时声调特别动听。难怪诗词自古以来就有豪放与婉约派之分。听惯了陈晓阳、成亚胜这些人大喉大嗓地念诗,现在听何先华念诗倒成了一种难得的享受。
“云溪一带静无沙,门对青山是我家。”不知是因为李春玲吟出的诗句出处冷僻,还是“门对青山是我家”一语触动了没走人的心,竟然无人为续。
高溪市火车站候车室前的大坪上,人满为患。自建站以来,还没有过这么多人聚集在这里。不光是易江桥公社的知青,还有高溪市的,熊家院的。知青们不约而同地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象参加庆典一样,前来送别。知青见知青,知心的话儿说不清,这就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一样。有道是乡里狮子乡里耍,到哪山唱哪山的歌。现在的知青有点儿象陶渊明似的:“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知青见面后的话语中讲得最多的是:亩产多少?平均口粮多少?有不有柴烧?你吃几分?一个劳动日分多少钱?前面的话还好理解,如果不是知青,断然不晓得吃几分的含义。所谓吃几分,是指你每天出工能挣多少工分。农村里是靠工分吃饭的。生产队分任何东西都有是以工分为准的,就连招工也一样,看谁挣的工分多,谁就算表现好。于是“吃几分”的问候代替了一切。当然,现在又得加上一句:什么时候招工的风把你吹走?
“呜——”火车长呜一声,开始减速了,慢慢地慢慢地停了下来。253次由衡阳开往湛江的列车在高溪市车站停稳了。陈晓阳将伍昌黎的行李拿上列车,并放好在行李架上,双方热情地握了握手。汽笛声又响了起来,列车缓缓启动,送行的人与坐车远去的都不停地相互叮咛着。知青们,不管是走的,还是留下来的眼眶里都充满了尚未流出来的泪珠。就在这欲别未别之际,伍昌黎从车窗丢出了他在毛竹山戴过的,上面有陈晓阳写的“天高任鸟飞”五个大字的草帽。正当青山洞的知青为伍昌黎此举感到愕然时,一个近似尖叫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天高任鸟飞,你们什么时候飞出来呀!”
这是伍昌黎临别时给青山洞的知青留下的最后一句心里话。是鼓励还是讽刺,是希望还是嘲弄?陈晓阳和青山洞知青热情的挥手,竟然木讷讷地停在自己的头上,一个个象雕塑的人物定格在那里。伍昌黎的话,随着远去列车的轰鸣,消失了,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