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不知赤衣人用了什么方法,只见拂尘过处,一方沉香木桌就靠在北面回廊,一边挨着廊边,另三边安着三个鼓型瓷凳。桌上铺白绸桌巾,上有五、六个小盘盛着时鲜小菜,三方三个小瓷酒杯,三双楠木筷。张馨竹和白衣人坐了临廊的两边,赤衣人坐了面对江水的位置。
张馨竹一看桌上的菜,尽是窝笋,瓢儿白,黄瓜,碗豆尖,一盘椒盐花生米,三坨臭豆腐,连油星星都没得一颗,盛菜的盘子还沒有他在家吃饭的碗大,也太小气了吧!
张馨竹说:“赤衣老前辈,你说作东请我们一桌酒席,这就是酒席?酒不说了,我已备了。但这菜——照我老家江津的规矩,凡上席者,起码也要上个鸡呀鸭呀什么的吧?”
赤衣人抱歉一笑,拍了拍道士脑袋,说:“失误,失误,没想到小友是吃荤的。继续来,小友要吃什么,请点!”
张馨竹先点了一份蒜泥白肉,一份夫妻肺片,一份番茄炒鸡蛋。然后轻哼《胖大嫂回娘家》的调子,“左边一盘鸡,右边一盘鸭,再来一碟凉豆芽呀依呀呼荷嘿…”上了一盘叫化鸡,一盘口水鸭,一盆水煮鱼,二瓶江津老白干,半箱山城啤酒。他点一样,桌上现一样,将他坐的这边桌面排得满满。
两位前辈都睁着眼晴,看他一样一样的点菜,连说“好食量,好味口,佩服!”
张馨竹想,这天厨御酒是人间绝品,两位老人一定没有喝过,今日巧遇也算前世修的缘份,干脆让与他们全喝,我也显得大方些。说道:“这天厨御酒可是玉皇送我的珍品呵,全算两位老先生的了,这天上的酒虽然香,没有老白干扎劲。点的菜虽是我家乡的菜,但并不重辣,也适合你们下江人口味的。”
江津老一辈人喜欢称湖北以下沿长江一帯的人为下江人。下江人者,长江下游的人也,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含亲近的意思。他想两位老人既来登黄鹤楼,不是武汉人,也该居住在周边县市,离此应该不远。天厨御酒本来是哮天兄在玉皇那里偷的,在两位前辈面前不好说,说出来有伤面子,只好说是玉皇送的。
人就是这样,换一个字说件事情,就觉理直气壮些。
白衣人倒了半杯仙酒,略一沾唇,道:“好酒!其色如晶,其香清洌,入口柔绵。不愧人间珍品!”一饮而尽,又倒一杯。喜极,不禁呤出声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钟鼓馔玉何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赤衣人挽袖,三指端杯,先送鼻边一闻,用唇微抿,道:“青莲老友本是酒中仙人,遇到好酒如遇故人,当然要吟咏一番。我虽无诗才,却擅品酒。这酒清而不淡,浓而不艳,入口甘爽,回味生津,确实人间难酿。我已品出其原料来自蓬萊仙岛的茗花之蕊,南海普陀的灵叶之露,三千年一熟的蟠桃之汁,配上八洞仙山之麝兰、西方灵山福地之甘泉,确实稀罕!”
又对张馨竹问道:“小友说是玉皇送的,想必有些来历,何不说来听听?”
张馨竹想,这赤衣道士的确见多识广,看来是个全世界到处旅游的前辈,到是看走眼了,先还以为是附近那个荒山道观的观主之类呢。能活一千多年,道行自然不浅,尤其能把一杯不会说话的酒,不但说清来历,道得精细,还品得这样有滋有味,不由人不肃然起敬。
但偷来的上天御酒,怎好把故事说出来?
张馨竹卖个关子,说:“关于酒的故事,说来话长,还有些惭愧,暂不说好不好?赤衣前辈博识广闻,白衣前辈出口成章,俱来历非浅,想必俱知黄鹤搂的遗事。想当年那些迁客骚人,或聚朋会友,或别离远行,五楼顶层最高,最能远眺,留下的诗墨应在顶层才对,”他指着隔壁大厅,“为什么绣象和诗作却存放在三层?”
白衣人道:“小友问得有道理。不过以前楼层没有五层,也没有这高,也没这大,最高远眺的楼层就只三层,所以诗作存在三层有其道理。黄鹤楼原也不是这里,离此有一公里远,是在黄鹄矶上,那里离江要近一些。那时也不是这钢筋水泥框架的仿木结构,是全木质的。原来的楼址因修大桥,被引桥占了,81年迁址于此。现今地址是蛇山最高处,龙脉的正脊上,虽离江远了,但比原高了许多,看得更远了。”
张馨竹接话道:“原来是这样。难怪王维有首诗:城下沧浪水,江边黄鹤楼。朱阑将粉堞,江水映悠悠。全诗看到的听到的全是江水,原来是临江的原因。可惜了诗人当时没往远处一望,差了往远处的一望,诗自然就比崔颢逊色一些。”
张馨竹本是初中毕业,这些诗词歌赋原本没有一丝影儿,但自呑服了灵芝七珠后,不知几时脑中竟装了这些东西来,连他自已也不明白。
原来张馨竹的前几世中,有一世曾中过秀才,食了灵芝七珠,竟想起了前世曾学过的一些东西。幸亏他记起了前世的东西,才使场面不至冷场。
赤衣人这时已将一瓶御酒喝完,正揭去第二瓶的封盖。听了他上面的发言,心想,这小伙子说得有点道理。奇怪的是一会说到条理上,一会又粗浅得象个二百五,真有些雾里看花,数不清花瓣了。说:“这黄鹤楼是个诗篓子,收集起来大厅都装不下。两位还是别光顾了说你们的诗了。前朝往事己矣,还是说下当今的事情。小友游了黄鹤楼后欲去那里?”
“去那里?当然是回江津。我六四年从清龙沟出走,己经有二十八年没有回去了。奇怪的是,我只记得几十来天的事情,其他时间不知到那去了。噢,想起来了,我的老家盛产柑桔,五月开花,十月产果,每到秋末,那景致才美啊,满山遍野的金黄,象挂着繁星样的小灯笼。那汁水的甜,想起都流口水。”
“小友想不想尝家乡的红桔呢?”
“想,当然想。只可惜远隔万里,也只是空想而已。”
“那我们来试试。”
赤衣人说着,在菜盘中捡了一颗花生米丢在地板上,走上去作了个掩埋和浇水的动作,就看那颗椒盐花生米象种子一样发出芽瓣,抽出嫩茎,嫩茎变茎杆,茎杆又分枝抽叶,竟长成一棵桔树。桔树又在短时间内开花,结出青色小果,小果变大,渐有黄色,黄而渐红,竟然硕果累累,压得技条弯下腰来。
这可不是春节联欢晚会上那种障眼法魔术,是实实在在看着从水泥地板上长出来的。张馨竹上去一摸技叶,还有隔夜的露水,分明就是从数千里外他家乡的其个山头搬迁来的。竟激动得眼泪花花要滴落下来。摘下几颗红桔放在桌上,立有一股家乡泥土和空气的味道扑鼻而来,仿佛这时就站在县城效外的某处山野,清晨的风轻轻吹过,竟似也闻到母亲煮饭的炊烟味道了。
前文己经介绍,三楼大厅不是挂着一幅幅唐宋名人的绣象吗?如崔颢、李白、白居易,陆游,王维等数十位,旁边挂着他们写的关于黄鹤楼的诗句。当然这些画象都是现代画家们的意想,是画家构想出来形貌,然后安上某某诗人的名字。
这里说的并不是说画得象不象,一千多年前还没发明照象机,挡案里也没留下全身像或半身像,谁知他们长得是什么样子?我想说的是跟着发生的事情。
北回廊的楠木桌上,鸡鸭菜品间放着张馨竹摘的几颗晶莹的红桔,散发出馥郁清香,桌旁水泥地上长着一棵桔树,红果点缀绿叶,立即使回廊充满生气。张馨竹从对家乡的思念中回过神来,刚剝开一颗红桔的果皮,用嘴去接流出的汁水时,从屏风隔着的大厅忽然走进一个人来,古代文士打扮,对三人一揖拳道:
“请问三位客官,这是什么果子如此引人唾涎?我在厅间己闻了多时,能否摘颗尝尝?”
赤衣人代三人回答,也一抱拳:“当然可以。”
只见那人说摘一颗,却摘了三颗,再没搭话,竟退出廊去。
这时就听到厅堂里一阵喧哗,口音各异,象是几个省份的人忽然聚到一起:
“好香,是什么果子?”
“我也闻了好久了,口水都吞了三次。”
“我也去讨一颗来尝尝,不知他们肯不肯?”
“听说名叫桔子,甘甜多汁,富含维生素C。折寿千年不悔兮,唯愿与桔树长相依,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有一位竟在隔壁吟起诗来。
张馨竹好生疑窦,不是说今天黄鹤楼谢绝游人参观吗?几时又上来了这么多人,难道接待了某个旅游团?想到厅上去看看,正欲起身,却从厅堂又走进几人来,高矮不一,胖瘦不齐,俱是古人装束。
只见其中领头一人道:“三位客官真好雅兴,既赏风光,又饱口福,快活真如神仙。不象我等,整日背贴墙壁,数年来饥饿难忍。尤其这红莹晶果的清香,勾引得我等俱难忍受。知三位客官俱是有爱心的人,能否大家分享一二,摘几颗尝鲜?”
虽然这位客人的话有些怪异,不合常理,一时无法理解过来,但这个旅游团既如此寒酸,说数年来饥饿难忍,张馨竹也不是小气的人:“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大家可以随便摘。还有,这里还有半箱啤酒,不妨也可带些路上喝。”
“我们不会去路上的,只在墙上。”
这些古装人在桔树上各摘了三颗、二颗不等,只有一个提花篮的古装女人,把篮里的花倒在回廊,贪摘了四颗,还摘了些枝叶,点缀在桔果四周,临走回眸笑了笑,意思是请求原谅。喜欢啤酒的人不多,只有二人各提了一瓶。各位古装人摘了桔果后,又都退出回廊去了。
张馨竹急忙喊住走在最后的一人:“前辈请慢步,我有一事不明,能否相询?”
那人回过身来:“何事,但说无妨。”
“你们这个旅游团怎会忍饥挨饿呢?看你们装束又象是那个剧团出来的。请问前辈尊姓大名,从何处而来?到黄鹤楼是来参覌么?”
“我们哪是什么旅游团哟,也不是什么剧团,从诞生时就穿的这身衣服。我们也不是‘何处’来的,就在隔壁大厅。你从楼上下来我都看见你了,你难道没看见我?”
张馨竹跟着那人,边说边己走到回廊的另一侧,那人指着隔墙那面说:
“我就在墙那面的第一位置。我的名字叫李白,是画我的人给我取的,——那就叫李白吧。你刚才不是还称赞我写过一首‘床前明月光’的诗,说是我的粉丝么?其实是那个真叫李白的古人写的,我是鸠占鹊巢,荣誉被我享用了。好了,我要回去了,一般我们是不会见生人的,我们的职责就是站在墙上,让参观的人观赏。你不会说我自由散漫,亶自离岗吧?”’一抱拳,去了大厅。
什么!这群人就是大厅上挂的那些绣像?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