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小说 七月十五

小说

                           七月十五

序

  他喜欢人家称他“卢总”或“卢老板”，我们一帮子老同学改不了嘴，习惯互喊绰号，照样叫他“大馋”。

    “大馋，你戆头戆脑的，真担心你刹车时，一脚踩了油门！”

    “大馋，再开快一点，好在天黑前赶到耳桃沟！”

耳桃沟是G县境内一条人工河，河边有个乱坟坡，坡上葬着夏娃和薄晓。多少年来，每到夏夜，不知怎么的，两人的幽灵会飞越重重山水，一个钻进我左耳，嘤嘤嘤嘤直抽泣；一个钻进我右耳，不断嚷着“我晓得”、“我晓得”。

 这天早上，昔日同住农场一间小茅舍的大馋、英台突访寒舍。我正开洋河大曲，英台一把夺过酒瓶道；“诗人，你看你，一到热天就削骨瘦，借酒浇愁愁更愁呵！今天是阴历七月半，是苏北的大节——‘鬼生日’，当地有月下上坟的风俗。我俩商量好了，趁都有空，坐大馋的宝马去耳桃沟，到夏娃、晓得坟上压些土，烧些钱，你这瓶酒就带去敬给他们。”我默默点头。大馋说：“我手发痒，正好给司机放天假，亲自过把长途开车瘾。部下有位张工，听说我要去那地方，央求无论如何搭上他，不晓得他有什么鬼事情。过会，车子到他家门口停一下。”

就这样，我们疾驶在W城——G县的公路上。

好一条绵延一千里的黑纱啊！

一

    忘不了一九七三年夏天。

    那年我二十一岁,面朝黄土背朝天，“改造世界观”已四载。那年大学恢复招生，全连推荐我入学的名额被狗日的副指导员霸占。总之，那年我的心情糟透，糟透。

    连队北面，也即在男知青宿舍背后，有条十来米宽的无名河，是耳桃沟的支流，我私下命名它为“不痛河”。清楚记得，那天是阳历七月十五日，难得的放假休息天。晚饭后,我独自坐在河滩一块石头上,双脚平伸当作鼓槌,有节奏地敲击水面上的火烧云,“扑通”、“扑通”——“不痛”、“不痛”,激起一朵朵彩色浪花。这是我近来采用的麻醉神经、解除疲劳的新方法,也是我每天唯一的消遣。

    忽见晚霞中走下一位姑娘,手挥一根系有红飘带的竹竿,嘴里不时呼着“哦哦哦哦”,带领近百只半在河里、半在岸上的白鹅,自西向东游行而来。细听她的“哦哦哦哦”,声调焦虑、凄婉，仿佛母亲在叫唤走失的孩子。群鹅一齐“杠杠杠杠”应和着。

    我起身让路，没来得及跑上岸，即被鹅们包围了。几只大雄鹅竟然拍翅踮足、趋颈伸喙，怒瞪红眼扑向我。据说鹅一旦发狠，一下子能啄昏一条狗，啄死一只鸡，啄断人一根手指。我十分害怕，慌忙举双手求救。

    我的狼狈相，引得她“扑哧”一笑。随即，她发出“哦、哦——”一短一长口令，咦，鹅军顿时停止对我的攻击，乖乖地依偎到她身旁。

    她深怀歉意道，“真对不起，我的鹅吓着你了！”听口音，她是南京人。

    我一向面皮薄，从不和连里女生打交道，更不敢正面端详她们，所以不认识她。这时，禁不住射了她一眼，偷拍下她的倩照：瘦瘦的，个子齐我耳垂，长发如乌云盘在头顶；苏北的烈日寒风，怎么染不黑她的肌肤？眼珠如点漆，眼梢微带翘，象凤凰的眼睛那样迷人，象狐狸的眼睛那样勾人！顺便扯一句：这一阵，我正偷读禁书《聊斋》，对狐仙故事特别感兴趣。最痴迷时，经常一人探破房，钻树林，拨草丛，希望找到一只狐狸，不管雌的雄的，跟着它离开苦难的人世；更渴望觅见一位偶游人间的狐女，与她共赴温柔乡，忘掉一切。

   “会不会被人偷吃了？”说罢，我霍然呼吸急促。猛想起约两个钟头前，大馋紧张兮兮地顶上门，往我和英台的杯子里各放一大块半生不熟的鹅肉。小屋里共住四人，其时薄晓不在。大馋说：“不留给晓得吃，他的嘴快，怕他传出去！”哼，鹅一定是大馋偷的，这个不要脸的家伙！那么我呢？

   “连队纪律很严，不会的！我继续找找看，再见！”

    我在心里大声喊：“那只鹅真的被我们吃掉了！这群有灵性的小动物已闻出味道，觉察我是凶手之一，刚才打算惩罚我，你怎么反而一遍遍道歉呢？你太单纯善良了！天已晚，别再白费劲，早点收圈休息吧！”但我口中仅吐出两个字：“走好！”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杠杠杠杠，杠杠杠杠！”

    我伫立不动，目送她和心爱的鹅群渐渐远去，直到融化在暮色中。               （待续）

想起当年遭磨难，

到手名额被霸占，

河边遇到寻鹅女，

疑似聊斋书中仙。

二

    第二天上午，水稻田里。远离大伙，和薄晓并排弯腰拔草时，我引话头探他：“你绰号叫晓得，我看你不一定晓得连里女生的情况，比如，饲养排那个放鹅的！”

    “我晓得，一个清高的诗人，看上了一位古典式金陵美女！”

    “别瞎嚼，八字还没半撇呢！”

    “对别的女生，我的确晓得不多，对她，我有一点发言权，因为夏娃和我女朋友吴中菊是小姐妹，两人无话不谈”。

    “她叫夏娃？妙，好名字！”

    “她为啥叫夏娃，我也晓得！南京人管男孩、女孩叫男娃、女娃。当初她生下来，一字不识的老爷爷说了句绕口令，‘夏家的女娃，又是夏天生的娃，就叫她夏娃！’她爹听了拍手，‘妙呀，啊夏娃啊，好一个土得掉渣的中国丫头名字，好一个超凡脱俗的西方女神名字！’”

    “听夏娃爸这口气，我猜，他可能是个诗人呢！”

    “你似乎对夏娃和他爹都挺好奇，想不想和她谈朋友，要不要我来做红爷？看，你在脸红，你在点头，我晓得了！”

    不知什么时候，晓得跑来，将我拖到岸上。“刚才，小吴带我去夏娃宿舍串门，我先吹了一通你的才，你的好，模仿了你的点头，她光听不响。接下来，提到了上午你的一句评论，‘她叫夏娃？妙，好名字！’你晓得她怎么说？”

    “死晓得，别卖关子，她怎么说？”

    “夏娃说，‘竟跟当年我爸的话差不多！’我又告诉了你关于她爹是诗人的猜测。她难得一次开心大笑，忙从箱子里拿出一本诗集，也红着脸对我说，‘麻烦你带给诗人！’听见了吧，她也晓得你的绰号是诗人。”说着，晓得把书递给我。

    借着月光，我认出了封面上的文字——“《朱雀桥边低吟》。夏有风著。人民文学出版社”。夏有风，我十分崇拜的当代诗人啊！我一阵眩晕，幸亏晓得及时扶住，才没摔下河。

    晓得一下子洞穿我的心，“我晓得，诗人，你在浮想联翩——‘夏有风，夏娃有心把这本书捎给我，我的姓名中有个风，莫非上帝早有安排？’嗨，你想做夏大诗人的女婿！其实，你也认得夏有风，他曾经为全连男生剃过头，就是那个夏聋子！”

   “听小吴讲了我才晓得，夏娃爹劳改后，夏娃娘提出离婚，狠心丢下女儿。学校又开除了夏娃，从此，她的身份好听点叫社会青年，难听点叫社会渣滓，国家搞运动，社青常跟着黑五类一同倒楣。在城里生存太危险，一九七零年，夏娃主动要求上山下乡，来到我们这个农场，想和爹爹相依为命。谁晓得，她今天到这里，全体劳改犯刚在昨天被解走，唉，父女俩碰头不碰头，都是伤心事！喂，你给我听明白，今后在夏娃面前，一不准提‘劳改犯’，二不准提‘社会青年’！你也晓得，社青地位比我们知青还要低下，所以她格外多愁善感。”

    “劳改犯”，“社会渣滓”，两座大山即将夹住我，太突然了，太可怕了！一声“啪”，震天动地，我被挤碎了？

    晓得俯身拾起从我手中滑落的书，重又递给我，“昨天，你只是送给她轻飘飘‘走好’两个字，今天，她掏给你的是沉甸甸一颗心，要晓得珍重啊！明天，我和小吴安排你们俩正式见个面！喂喂，你在听吗？晓得我说的什么？明天！”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