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镇淮楼正北,隔着一条宽宽的红旗路,是淮水县体育场。
1968年8月18日上午,体育场门前显示出了非同以往的热闹。今天,县革命委员会在这里召开万人大会,欢送淮水县第一批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县里许多公社派来了大型农用拖拉机,一些工厂和单位也抽调了一些卡车,约有二、三十辆,分东西两列,浩浩荡荡地在体育场门口的马路上一字排开,看上去煞是气派。每辆车的挡风玻璃上都贴着用红纸写的公社名称,很醒目。车上彩旗招展,锣鼓喧天。车身上张贴着红色大标语:
“热烈欢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安家落户!”
“毛主席挥手我前进,上山下乡干革命!”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沾两腿泥巴,炼一颗红心。”
“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
围观者人山人海,几乎是倾城出动。有的是今天就下乡的知青家人,有的是即将要下乡的知青家人。在这个不大的县城里,谁家没有上学的孩子?这件开天辟地的新鲜事确实牵动了千家万户,谁都想来看一看。
八点三十分,首批下乡的200多名知识青年——66、67两届城市户口的高中毕业生们,人人胸佩大红花,怀揣红宝书,背着五颜六色的背包列队迈上高高的石阶进入体育场。他们各怀心事神情不一:有的兴高采烈意气飞扬,有的愁眉苦脸心事重重,大多数人则显得平淡茫然。马路上那些久久伫立的家长们大都神色凝重沉默寡言。
九时整,《东方红》乐曲响起,大喇叭里传来主持人高亢的声音,大会正式开始。
田国庆手握讲稿平静地坐在主席台左侧的一张椅子上,等一会儿她将代表首批下乡的知识青年在大会上作表决心的发言,她的普通话将最后一次在这里派上用场。讲稿是别人写好交给她的,只需照读就成。
是的,她很平静。这两年世事变幻如万花筒,她早已见怪不怪,处变不惊了。但“决心到农村去当一辈子农民”,滚一身泥巴铸一颗红心仍然是她始料未及的。她感觉人生就像一盘棋,而命运就像一只看不见的喜好恶作剧的大手,专爱在人生的棋盘上随意拨拉着,于不经意间,就彻底改变了你的人生格局。
其实,仔细回想一下,早在上初中时号召“学习董加耕,当好接班人”,“学习侯隽、邢燕子,当一代社会主义的新农民”的情景,就不应该大惊小怪了。农村需要文化,需要知识,需要有觉悟的一代青年。党中央、毛主席高瞻远瞩,这是战略国策。“毛主席挥手我前进,上山下乡干革命”,每一个热血青年都应该积极响应,义不容辞的。只是从此,“知识”将不再增长,“青年”会渐渐老去,她不免感觉惆怅。
昨天晚上,妈妈提前给她庆贺20岁生日,烧了她最爱吃的鳊鱼。她贪嘴多吃了点,不想被鱼刺卡住了喉咙。她又是吞饭团又是喝醋的费了好大劲才把鱼刺咽下肚。今早起来喉咙又红又肿沙哑得厉害,她向大会负责人提出能否换个同学宣读讲稿?遭到了拒绝。她想索性随它去吧,大不了声嘶力竭一番。
会议按既定程序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田国庆用目光向台下仔细搜索,发现身戴红花的同学们已经打散了按居民委员会的排序,改由按公社排序,坐在了主席台前面足球场正中的最佳区域内。
在城西公社的队伍里她看到了柳和平、杨玉玲。柳和平一脸严肃的表情,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盯视着主席台。“也不知她把陶妈妈安置到哪里去了?”短短三年,她连失了两位亲人,一个完整的家失去了一半。如今,她又要扔下患病的妈妈独自去农村安家落户了。陶妈妈吉凶难料,自己前途渺茫,她的心情可想而知。记得接到喜报的那天中午,自己跑去向她倾诉了心中的困惑和失望时,柳和平坚定地对她说“不管形势如何变化,你只要记住,命运总是垂青自强不息的人。”唉,相信她能坚强地挺下来。
在径流公社的队伍里见到了卜庆华、诸秀祥,他们俩五官端正的年轻脸庞上愁云密布。听说诸的家庭出身偏高而卜的父亲遭过批斗,他们俩是否因此背上了思想包袱?
仇桥的靳国庆仍和“龙大爷”王吉夫搭伴。他俩倒乐天知命,面容平静,目光深沉。
丁秀雅端坐在前进公社的牌子后面,旁边是董玉芹。她左顾右盼,神情并不低沉,甚至还有那么一丝儿兴奋,这让田国庆有点意外:像她这种‘病秧子’身体,原以为她会哭哭啼啼的呢。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田国庆原计划到她舅舅家的生产队插队。但上面说那里属于城郊公社不安置知青,将她改分到东风公社,离城也不远,很幸运。
会议很简短。领导讲话,知青代表发言、家长代表发言,贫下中农代表发言,一会儿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