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城西公社是全县近三十个公社中最贫困的公社之一。柳和平之所以选择到这个公社插队,唯一的原因只是它离城近,抽个空就可以回城看看妈,妈妈的现状让她实在放心不下。可是,城西公社虽然离城很近,但她们落户的那个叫汪元的地方和城里却隔着两条河。一条河叫邗沟,是古老的京杭大运河的一部分,当地人称里河;一条是新开挖的宽阔的灌溉总渠。两条河上都没有桥,人们要进城办事,得过两次摆渡。为此,下乡不久,柳和平就和几个半大孩子混熟了。
中午时分,大太阳火辣辣地当头照着,柳和平却邀集几位小老师去不远处的灌溉渠里学游泳。姑娘家会凫水,在水网密布的南乡本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可是在城西,刚刚实行“旱改水”,会凫水的人本来就少,姑娘家学凫水的就更是绝无仅有的了。柳和平笃信“未雨绸缪,有备无患。”的道理。俗话说‘隔河千里远’,她担心深更半夜时,妈妈万一有什么意外,即使没有摆渡自己也能及时赶到她身边。她的孝心和胆识得到了社员们的赞许,“这闺女不易,孝顺得很。”
她们这个知青点的三个学生中,排年月数她最小,但不知不觉中她却充当起了“老大”。中秋节前后,也就是在她们下乡一个月左右吧,开始收玉米了。队长把全队的社员分为两拨:壮劳力砍玉米、运玉米;老弱劳力擗玉米。考虑到知青们刚下乡,许多农活都没干过,老队长就分配几个学生去擗玉米。别人都没意见,柳和平不干了:“我们年轻力壮的还不算壮劳力?我要砍玉米!”
拗不过她,老队长把她和一个叫菊花的女社员分在一个“万子”里,要菊花“带着”她点。手握近二尺长的大砍刀,一刀就得从根部砍断一棵玉米,放倒在地,由弱劳力们把玉米棒擗下来,装筐,再由壮劳力们推车运走。凭着年轻体壮,柳和平不要菊花帮她,一人四行,各砍各的,她干的很欢实。
快晌午了。虽时已中秋,但太阳升起来照在半枯黄的玉米杆子上,让人有一种浑身燥热的感觉。汗水透过眉梢,一不小心滑落到眼睛里,酸涩涩的疼。柳和平累了,手臂发软,还有点头昏脑涨的。她咬紧牙关不吭一声,不时瞟同“万子”的菊花一眼,一棵接一棵机械地砍倒、放下,砍倒、放下,决不落后一棵。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然而,糟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不知因她的手砍麻木了不听使唤了,还是因她眼瞟菊花分了神了,反正一砍刀下去没砍到玉米杆子却砍到了自己的左腿上。“哎呀”,她本能地叫了一声,愣住了。菊花也“哎呀”大叫一声,扔下砍刀,把她扶坐到田埂上,小心地挽起她的裤腿,只见一条2寸来长的刀口里,鲜血汩汩地往外涌。
闻讯赶来的老队长一面高声叫着:“小褔子!小福子!快去大队部把赤脚医生叫来,告诉她有人砍伤了。”一面大三步小两步地赶到柳和平身边。他蹲下身,随手从土埂旁抓起一把黄土,在手心里反复揉搓着,搓成细细的土面子,小心地撒在刀伤处止血,嘴里还低声念叨着:“闺女,忍着点,赤脚医生一会儿就到。”
柳和平伸直左腿坐在田埂上,两只手向后撑在地上,看着老队长的一举一动,虽然觉着他这样处理伤口太不讲卫生了,但不知咋的,一股久违了的父爱却慢慢滋润着她的心。她眨了眨眼睛,努力强忍下眼中的泪水,爽朗地一笑:“队长,这点小伤,包扎好了就没事了。别担心。”
晚上,收工回了家,杨玉玲一面忙着浇水做饭,一面不解地抱怨着:“柳和平,日子长着哪,用得着这样拼命吗?万一再砍深一点,伤了骨头,把自己搞残废了,这一辈子可怎么办?谁能养着你?”
柳和平坐在门槛边抿嘴一笑,半开玩笑半认真似的说:“杨姑娘,放宽心,我不会赖上你的。实说了吧,我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没有撒娇的权利。”
“谁说让你撒娇了?”杨玉玲急得从灶门口站了起来,一见柳和平一本正经的面孔,又一屁股坐了下去,“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不过是提个醒,以后小心点,不要多逞能。”
“你以为我想砍破腿呀?君不闻‘人有旦夕祸福’,防不胜防的。嗨,今天,权当是交个学费好了。”
“唉,说得也是。来,我扶着你,坐到桌边来,准备吃晚饭吧。”杨玉玲从灶头的灯洞里端过一盏用墨水瓶制作的小油灯,“哧”的一声划着火柴点上了。如豆的火苗摇曳着,将她俩的头像在墙壁上投下巨大的黑影,摇来晃去的。
“咦?许招弟一转眼哪去了?”
许招弟是她们知青点的老大,淮城民中66届高三的。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一准儿在隔壁广灿家呢。”柳和平肯定地说道。
话音刚落,许招弟笑嘻嘻地端着一碗菜进了门:“来,快尝尝!新摘的茶豆角。”她说着把豆角放到桌子上,转过脸对着柳和平说,“广灿他妈告诉我,这是‘发物’,你刚砍伤了,要你少吃点。”
“这不是存心馋我呢吗?行,你们俩吃吧,我不吃了,”柳和平低下头,故意把粥喝得“嘘嘘”响。
“就是带给你们俩吃的,我在他家吃过了。”许招弟急忙申辩道。
“许招弟呀,你和广灿走得这么热乎,该不会是想嫁给他吧?”杨玉玲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许招弟不放。
许招弟歪着头狡黠地一笑:“这可说不准啰,广灿虽说是低我们两届的回乡知青,但我觉得和他还挺投缘的。不是号召我们安家落户吗?迟安早安还不是一样?”
杨玉玲一抬手似乎要说些什么,柳和平抢先开了口:“许招弟,你为我们树立了榜样,你做得很对。我祝愿你们‘有情人早成眷属。’”
许招弟不好意思地一笑:“瞎说些什么呀?快吃饭吧。”
下乡后的第一个冬天在不知不觉中悄悄降临了。柳和平一早打开门,只见天地间一片朦胧,数以万计细小潮湿的白色颗粒迎面扑来。她急忙叫道:“招弟,玉玲,快来看呀,多大的雾啊!”
许招弟和杨玉玲急忙奔到门外,白茫茫的晨雾立即包裹了她们:头发、眉毛甚至眼睫毛都在一瞬间挂上了细密的水珠,几个人笑指着对方叫道:“白——毛——女!”
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吸引了她们,定睛看去,广灿家门口人形隐约。“这种天气还在忙些什么?”三个人走近一看,原来是广灿妈带着两个女儿正蹲在地里,她们用双手把黄芽菜一棵一棵轻轻拢起,再用细细的草绕子把口扎起来。
“广灿妈,你们这是干什么呀?”杨玉玲好奇地问道。
广灿妈抬起头冲着她们笑道:“看到大雾了吗?要下雪了。不把菜扎紧,菜心会冻坏的。”
是啊,农谚有‘春雾冷,夏雾热,秋雾凉风冬雾雪’之说,只有在乡下才能如此清晰的感受到四季的分明呀。想到这里柳和平问道:“这场雪什么时候能下下来?”
“上午不下下午下,反正出不了今天。你们几个还不赶紧把菜扎扎好回家呀?这一下,会有头十天不得下田呢。”
“对呀,赶紧收拾回家吧。”三个人兴奋地对望了一眼,急忙回屋拾缀吃早饭,没人再去理会门口长的黄芽菜,就匆匆忙忙回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