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庆华连门都没进,心急火燎地向郊区医院赶去。进了医院大门,看到偌大的院子里黑乎乎静悄悄的,只有平房的走廊上亮着一盏灯,光圈下孤零零地停着一辆小推车,车旁的铁架子上吊着一瓶药水,国庆摇着一把蒲扇,微低着头,正轻轻地给儿子赶蚊子。这静谧温馨的画面定格在卜庆华的脑子里,他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捏了一下,生疼生疼的。他悄悄地贴近妻子,轻轻抽过妻子手中的蒲扇替他俩一齐搧着,一边抱歉地低声说道:“小庆,辛苦你了。”
田国庆扭过头,对着卜庆华微微一笑:“夫妻之间客气什么?这是我的责任呀。”
“责任本应该两个人分担的,现在都落在你一个人肩上了。”卜庆华愧疚地摇了摇头,伸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不烧了。”
“医生说已经好了,这是最后一针。”田国庆把儿子肚子上搭着的一条大枕巾拉了拉,“事情都是一分为二的,两年多家庭主妇的职业训练,厂里谁不夸我能干哪?”田国庆用食指在自己的鼻尖上点了点调皮地一笑。
卜庆华跟着笑了一下,又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抬眼看了看盐水瓶:“噢,快挂完了,我去叫医生。”
“我去吧。”田国庆快步向后排的医生值班室走去。
卜庆华低下头看着仍在熟睡的儿子。儿子长得虎头虎脑的。此刻,两弯细密的睫毛合拢在略黄的小胖脸上,和着两弯微挑的眉梢形成两道黑黑的“等于号”,不时吮咂着的小嘴两旁也不时显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儿。“多俊的儿子!”卜庆华忍不住弯下腰亲了亲儿子的小胖脸。儿子醒了,睁开乌溜溜的双眼审视着他,一动也不动,像一名严肃的小法官。
医生来了,帮儿子拔掉针头,卜庆华伸手抱起儿子:“小添添,跟爸爸回家啰。”
儿子温驯地伏在爸爸的怀里,田国庆推着小推车,两个人并肩走着。
“添添,叫爸爸。”卜庆华牵着儿子的一根小手指摇了摇轻声招呼道。
儿子转过头,又看了卜庆华一眼,忽然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对深深的小酒窝。
“添添15个月了,长牙迟,走路迟,说话也迟,至今只会叫妈妈。添添,叫妈妈。”田国庆向儿子伸出双手。
儿子笑嘻嘻地扑进妈妈的怀抱里,一言不发。
“国庆,我怎么觉得儿子的听力好像有点问题呀?”卜庆华迟疑着说道。
“瞎说些什么呀?儿子10个月时就会叫妈妈了。可能是平时缺少训练吧,我以后注意就是了。”
“我看最好明天我们带他去市医院检查一下,求个放心,可好?”
“过几天再说吧。儿子发烧刚好。”
几天后,他们带孩子去了市区几家大医院耳鼻喉科检查,都说“耳聋”,建议去上海的专科医院作进一步的确诊,并要求他们带上孩子的病历。两个人真的心慌意乱起来。
在上海第一医学院眼耳鼻喉科,经过全面检测,结论是“N性耳聋(链霉素中毒所致)”。医生指着病历告诉他们,近些年因过量使用链霉素、卡那霉素、庆大霉素等药物致聋的儿童呈直线上升的趋势,已经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并说这种因药物导致的神经性耳聋在理论上是不可逆的。但孩子还小,正处于生长发育高峰期,建议留沪治疗三至五个月试试。上海的几家亲戚也纷纷表示把孩子留下来,回去和厂领导洽商,求得领导的同情和关照。两个人失魂落魄地回家了。
厂领导真的很关照田国庆,不仅同意她留在上海给孩子治病,而且每月只要求她从上海矽钢片厂催回100吨矽钢片,就算她出公差,只是食宿自理,车费只报6元。田国庆喜出望外,第二天就匆匆赶回上海。十天了,从未离开过这么久,儿子待在妯娌的娘家,不知乖不乖。
一进屋,添添坐在痰盂上,正在屙巴巴,一家人都围着他坐着。大弟媳朝她摆摆手,叫她不要响,坐到人群后的一张竹椅上,看他反应如何。小添添睁着乌溜溜的双眼,挨个儿望向他们。突然,在人丛后面,他发现了田国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足有5分钟,突然一声尖叫,举手指着田国庆,就要扑过来。田国庆急忙蹲到他对面,他委屈地小嘴一撇,有好一阵子和妈妈头顶头,挨在妈妈的怀里不肯离开,那一股娇憨之态让田国庆很是心疼。
田国庆决定住在妯娌家,一来这里就医比较方便,二来小姨夫的工厂内迁了,人不在上海工作,住宿方便点。她抱着儿子踏上了艰苦的求医之路。每天,她要转两次车带添添去中医所扎耳针。张医生说,耳朵上穴位很多但肌肉很少,所以扎耳针很疼的。后来,打听到第四人民医院有一种试验针治好了一个孩子,田国庆每个星期带儿子去打两次。陈医生说,这种针打起来也很疼。看着儿子小小的人儿每天经受这样的痛苦,田国庆的心揪得紧紧的。为了能在有限的时间内达到尽可能有效的治疗效果,田国庆还从医院开了几种药按时给儿子吃。为了孩子的未来她豁出去了。
在老家淮水常听人说上海人“尖叨”。身临其境的几个月中,田国庆感受到的却是上海人的精细和热情。
每天往返于家和各医院之间,换乘了无数次的公交车,几个月中,只要她抱着儿子一上车,总有人让座,天天如此,辆辆如此,这让田国庆从心底里敬重上海人。
那一天傍晚,她领着儿子在人行道上捉迷藏,没想到儿子的大头伸进了道旁树和支撑树的水泥杆之间拔不出来了,儿子吓得哇哇大哭,束手无策的田国庆抱着儿子也只剩下了流泪的份儿。恍惚中,路过的行人纷纷跨下自行车,自发地分成两列,一列搂着树干,一列搂着水泥杆,随着“一、二”的口号声,田国庆乘机拔出儿子的头一把搂在怀里,两个人哭成一团。隐约听得一位妇女不停地说着“谢谢侬”“谢谢侬”,等田国庆回过神来一看,人早散光了,田国庆的心里溢满了感激之情。
马路上,你若是看到某棵道旁树的细枝上挂着一只童鞋,你不要奇怪,那一准儿是坐在自行车童椅上的小孩丢掉的,检到的人知道大人们会循着原路返回寻找,给挂上去的。
田国庆觉得,上海人什么都好,就是饮食习惯不好。营养学讲究“早要好,午要饱,睌要少”,但上海人怕胖,早饭基本上不吃。好在到处都有小吃摊,饿了随便买点填填肚子就对付过去了。因为城市大,路远,上班的人中午不回家,家里的人一般只吃点面条或水泡饭,而且,上海供应的都是黄糙米,很不好吃。田国庆想,怨不得上海人大多数都面黄肌瘦的。只有晚饭才当回事儿,一家人围在一块儿规规矩矩地做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