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走出淮阳地区行政公署的大门,余井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刚才,公署的秦专员明确地对他说:“余井云,大热的天,你不要再跑了,回家去等消息吧。”一年多的上访经验告诉她这是个好兆头。今天是1962年8月28号,再有一个月零两天就整整五年了。老头子,你终于熬出头了。可你知道这五年,我们一家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吗?余井云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算了,不说了,总算都过去了。谢天谢地,一个都没有饿死呢,大幸吧?唯一对不住你的是,孩子们都失学了,连最小的国庆去年也回家了。余井云有一种悲喜交集、欲哭无泪的感觉。抬头看了看正午火辣辣的大太阳,她决定先找个面善的人家讨口水喝就赶紧往家赶,她要把这天大的喜讯及早告诉给她的儿女们。
从淮阳到淮水县城大约三十多里路,这条路她究竟跑了多少趟,她也记不清了。路虽曲折还算平坦,而且路两旁的道旁树高大茂密。不热,不碍事的,现在走,估计最迟下午四五点钟应该能到家了。
余井云长着一双半大的小脚。小的时候女儿家兴裹脚。但那真不是人受的罪呀。把小脚趾硬向脚心里拽,裹上一层又一层的白布,缝住。一双脚火烧火燎的钻心疼。日夜哭闹不止,为娘的心疼不过就把脚给放了。尽管如此,这双脚还是给她带来了多少不便哪。抗日战争时期,日本鬼子三天两头地下乡扫荡,老百姓三天两头地忙着“跑反”。一次国庸被他爸带走了,国康死活非要跟着她,他牵着妈妈的衣角,一边走还一边向河里扔石子玩!怀里抱着国鹰,心里再急也跑不快,当时真恨不得能长出一双翅膀飞走啊。那次从徐州乘火车去北京,临买票时才发现钱丢了,那可是全家人从牙缝里省下的救命钱呀。为了申冤,孩子们成了她坚强的后盾。余井云打定主意决不退缩,走也要走到北京去!她决定沿着铁路线北上。结果,又是这双不争气的脚将她撂倒在铁路边,再也动不了了。多亏得好心人相助才得以成行。
一年多的上访,余井云明白了“閰王好见小鬼难缠”的深刻含义。古今同理吧,她发现越是到“上边”,态度越好,道理讲得明明白白的,让人听着就觉得心里舒坦。那天在中央信访办,当她说到作为主要罪状的“好本子当孬本子卖”,学校无人来作证,厂长从工厂找来6名工人当证人时,余井云从工作人员微微蹙起的眉尖中看到了希望。在北京,她见到了全国各地多少上访的群众啊,都排成长龙了,还有从新疆来的呢。原以为自己家是蒙受了大冤的,出去这一看,家破人亡的多了去了。这一年中,余井云常想的一个问题是:要是地方干部都能像中央干部那样有水平,讲政策,全国要少多少蒙受不幸的家庭呀。
俗话说“家贫出孝子,惯养忤逆儿”。这五年的磨难,余井云发现,自己的四个儿女都磨炼成真金了。大女儿国鹰历来聪明。没钱买粮的日子里,无论是豆腐渣、甜菜渣、山芋干面、豆饼,还是豌豆面、小谷子……她带着妹妹们挖来野菜,总能别出心裁地换着花样吃。虽然缺油少盐的味口都一样,但新鲜感刺激着大家的食欲。许是受姐姐的影响吧,连不声不响的国庵也动起了脑筋。为了节省煤炭,寒冬腊月,她说把煮好的玉米面粥灌到热水瓶里保温,第二天早上可以晚几个小时点炉子。这个方法居然深受邻居们欢迎,大家纷纷效仿。没有热水,就用井水洗脸。井水好啊,冬暖夏凉,孩子们以苦为乐。滴水成冰的日子里,给国庆一分钱去老虎灶打壶开水,一分钱可以打一水瓶开水,国庆试了一下,一瓶水可以倒三茶壶,她和老板交涉,交一分钱坚持打三天。余井云抿嘴一笑,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小国庆手捧茶壶小心地行走在街心青石板上的伶仃身影。
二儿子国康,1957年9月已经升高三了,以他的实力,他把目标锁定在清华。9月30号父亲突然被捕,他立即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整整两个月都听不到他说一句话,结果就得了肺病。当时饭都没得吃哪有钱看病哪,真是雪上加霜啊。余井云真想让全家人喝点敌敌畏都死了算了。两个娘家哥哥不知从哪儿打探到民间土方,从家里抓来两只鸡,把几味中草药填到鸡肚子里蒸熟捣烂,敷在国康后背上,说是能拔出病毒。真是的,大大小小几十个水泡呀,大的有鸡蛋大,小的像气泡,密密麻麻地布满后背。儿子虽一声不吭,余井云却看得肝肠寸断。熬只鸡汤给儿子营养营养,儿子也非要让每个人都先喝一口。最疼人的是小国庆,明明直咽口水还强撑着说“喝不惯”,找来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天天一放学就端只小板凳趴在哥哥床边给他读上几页。儿女们这么懂事,余井云又觉欣慰。儿子最终去乡下小学当了个代课教师。每月发了工资,不管是三伏炎夏还是寒冬腊月都要连夜赶回家把钱递给她。有时,怀里还会揣上两只温热的熟山芋。那是他晚饭省下的,要带回家给妹妹们吃。
就连国康的同学,几年来,给了他家多大的安慰呀。国鹰的男朋友杨炳臣就不说了。就说那个考上北大的文静小伙子薛福吾吧。到了北京,他就像个亲儿子似的扶着她上车下车,去中共中央办公厅,去国务院办公厅,人大常委会,还带着她去了信访办。要不是他鼎力相助,我两眼一抹黑,天知道要多跑多少冤枉路啊。
为了写一份好状子,余井云四处打探。听说河西镇有个姓仇的睌清秀才写状子最好,余井云狠狠心,花了十块钱托人买来二斤黑市猪肉,烧了一大碗,装在一只菜篮子里,用毛巾盖上,打算登门求告。谁知刚出北门不远就见乌云滚滚,狂风大作,一道白亮亮的闪电过后,“咔嚓”一声响雷,黄豆大的雨点便劈头盖脸砸下。北门外是一片蒲荡,水亮亮的没个藏身之处。余井云舍不得那碗肉,只得找个低洼点的地方背对着风,弯下腰,把菜篮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心里不住念叨着:“老天爷呀,我是为夫申冤哪,求求你保佑平安吧。”一会儿风停雨住,太阳就出来了,照在蒲荡上银光闪闪的,蒲叶儿青翠欲滴,婆娑摇曳,余井云急忙掀开毛巾:红烧肉安然无恙。可人家仇先生写完状纸不仅分文不取,还要她把肉带回去给孩子们吃,又说了不少典故鼓励她。那碗肉让孩子们着实兴奋了一个月,却让余井云心疼了好久。仇先生已于年前病故了,唉,老天保佑好人入土为安吧。
口干的厉害。前边不远处就是郎家茶滩了。一年多了,每次路过这里都要歇歇脚。郎.家大嫂熟了,再不肯收她的茶水钱。虽说只有一分钱,难得的是人心。她深有所感:这世道虽然艰难,但还是好人多呀。
为了筹措去北京的路费,余井云去卖过血。这年月,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找谁借钱去?没法张这个口哇。国鹰男朋友杨家父母得知此事,二话没说递来二十块钱,说什么也得让收下。国庵那未曾谋面的婆婆当掉了一件皮袍子,让国庵捎回50元。这些钱加上孩子们每个月苦挣苦熬攒下的钱,余井云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瓣儿花。
不是没想过在上海工作的大儿子,只是提起来就伤心,权当没有他。按理说这个大儿子在五个子女中长得最像她:鼓鼻梁、毛茸茸的一双秀目、整整整齐齐的一口白牙,最受她的宠爱。没想到家庭突遭变故,走投无路向他写信求告时,作为长子,他寄来了20块钱,还附了一封信。信上说,家里这么多弟弟妹妹 ,他可不愿“拖旱船”。并扬言“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最可气的是59年那次,那年秋天,老头子被允许回家探亲。原以为是刑满释放了(判刑两年)。老夫妻俩作伴去了上海大儿子家,看儿子能不能请人帮助父亲找份差事混口饭吃。上海人家房子挤,一个亭子间住了四五家。到了晚上余井云自己去了侄子家寄宿,留下老头子在儿子家住。第二天早上赶回儿子家一看,老头子不见了。邻居们告诉她:“侬家老伯坐了一亚(夜),今早厢被派出所来人撵走了。侬家儿媳去报案,说‘阿拉家来了个劳改犯’。”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真是“一娘生九等,个个不一样。”古人的话什么时候错过?余井云庆幸自己亏得还有下面几个聪明懂事的孩子。否则,这日子真的就没法过了。
郎家茶滩可有了年头了。余井云小的时候站在家门口的河堆上就能看到远处有一棵高大的玉兰树,每到春夏季节开满大朵大朵白色的玉兰花,人们纷纷跑去吃炸玉兰片,喝茶。后来,日本鬼子的飞机炸飞了这棵惹人眼的玉兰树,郎家茶滩就成了名符其实的茶滩了。淮阳到淮水之间的三十多里路,除了邮车,基本都是靠人力来往。那些走路的,拖平车的,拉黄包车的,还有少数骑脚踏车的,到了这半道上都爱歇歇脚,喝几碗茶,聊上几句闲话。
余井云找张凳子刚坐下,郎大嫂就端来一碗茶,关切地问道:“老姐姐,事情可有巴头了?”
“快了,”余井云满心喜悦,本待不说,又觉得对不住人家,“看来坐到你这块的次数不会太多了。真是托你的福哇。”
“你看你说哪儿的话?乡里乡亲的不要见外。说实在话,田大嫂,你这么大岁数,又是一双小脚,一趟一趟地从我门口经过,我这心里头就是佩服。古代有个花木兰代父从军,只是听故事。大嫂你代夫申冤,的的确确是我亲眼所见哪。哪天冤申成功了,千万告诉我一声,白开水管够,为你高兴哪。”
余井云只觉心口一热,鼻根一酸,差点流下泪来。这位不知名的大嫂,多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