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国庆疑问道:“现在不是电脑录分吗?应该很快的。”
卜庆华一面“哗哗”地冲洗着一面大声说道:“你真是什么都不懂!电脑录分是很快,但四千多份考卷得一份份认真地批改出来吧?你不知道吧,今年光是达线生就有11人。11人中取谁?淘汰谁?都得仔细斟酌,因为这关系到一个孩子的未来。”
田国庆听着,突然间就想到了61年自己小升初看榜时的心情。是啊,都说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考虑问题就是细致周到。她觉得当老师真是份神圣的职业。
第二天一早,田国庆悄悄爬起身,看着仍在沉沉酣睡的卜庆华,想着熬夜的人没胃口,早餐给他蒸点豆腐饺子吃吧。她简单地洗了一把脸,淘了点绿豆和米坐在煤气灶上,烧开后端进文火炉温温地熬着,便骑车去菜场。
不想等她回到家,看到卜庆华已经起来了,正坐在床边,抽屉里的东西统通被他抖搂出来堆在桌面上。田国庆没好气地责问道:“不乘早凉多睡一会儿,乱翻什么?”
“哎,国庆,我的身份证怎么找不到了?”
“身份证不是都灌在信封里?”田国庆从抽屉的一个盒子里取出一只信封只一倒,两张身份证便滑了出来,“要身份证干什么?”
卜庆华拿起自己的那张身份证灌进上衣口袋里,说:“我等会儿去银行,帮自锋贷两万块钱款。”
自锋是卜庆华的大妹夫,一直在商店里工作。田国庆对经商的人素来存有一种偏见,认为他们总爱从钱孔里看人,太俗气。那次回家,自锋对她说“二哥现在抓基建,送礼的人肯定多,有什么烟啊酒的我帮你们处理。”田国庆对这位妹夫有点反感。想到这里她急忙问道:“是自锋的主意?”
“不是,”卜庆华站起身,把桌上的东西扫进抽屉,“自锋打算和朋友合伙开个店,本钱不够,向大哥和我求援,大哥已经贷了两万元给他了。”
田国庆一听,脑子里闪电般地掠过不久前在《报刊文摘》上看过的一篇报导。说是一家的三姐夫因在部队分管后勤,有点财权,大姨子小舅子们便纷纷找他借钱经商。年关将近,三姐夫因挪用公款锒铛入狱,三姐哭求兄妹们还款救丈夫一命。不料小妹却说“三姐,大不了姐夫死了再嫁一个就是了。”包括父母在内竟没有一个还钱的。最终三姐夫被枪毙了,三姐也在家中上吊自杀了。生命在金钱面前竟轻如草芥,这样的兄妹与豺狼何异?想到这里,田国庆在床边坐了下来,她向卜庆华细细地讲述了这个故事,道出了自己的担心。她说:“当然,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知道你们家兄妹感情很深。但做生意是要担风险的,如果到期还不了贷款,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卜庆华重又坐了下来。他眉头深锁,为难地说道:“你知道,我的弟妹们因受文革影响都没读过什么书,全靠自谋生路。现在妹妹有了困难,我这当哥哥的不能不帮。”
“当然得帮。你看这样行不行?”田国庆说着从抽屉里层抽出卜庆华的大学毕业证书,拿出几张存款单,“这几张存款单总共是一万两千元,是我们多年积攒下来供儿子外出读书用的。我们取出一半给自锋,他家里不是已经开了一个小超市了吗?增加这六千块钱的流动资金也不少了,款就不要贷了好不好?”
“六千块是不是太少了?凑一万吧。”卜庆华试探道。
田国庆“豁”地站了起来:“卜庆华,添添在南京读书,一年的开销精打细算也得一万呢,都给了你妹妹,儿子怎么办?”
卜庆华伸手拉着田国庆坐下,笑道:“别急,有话好好说。要不,找人再借四千凑够一万好不好?”
“借了钱还不得还?和从家里拿一万有什么区别?”
“我自有办法。”卜庆华说着站起身来。
田国庆一把拉住他,厉声说道:“千万别当推磨的小鬼!法律不容。”
“你怎么这样看我?”卜庆华也生气地立住脚,甩开田国庆的手,“我找同学借点,没关系的。”
“要不这样吧,”田国庆和缓了语气,“再加两千,借八千给你妹妹,加上大哥的两万,让自锋别去捣腾合伙开店的事了,就在家夫妻两个把小超市搞搞好。我们今后再省着点,一起共度难关,这样总可以了吧?”
卜庆华转过身满意地拍了一下田国庆的肩头,说:“这还像个嫂子样。”他顺势刮了一下田国庆的鼻子,“不过,我不会当贪官的,你对我缺乏最起码的信任,刮一下鼻子以示惩戒。”说完,拿着几张存款单便匆匆离去。
“哎,银行9点才上班呢吃点饭再走。”田国庆叫道,但卜庆华已经没了踪影。
市二中的门口熙熙攘攘挤满了看榜的人。四千多人参考仅取六百名,因此,失望的人远远多于兴高采烈的人。看看时间将近9点,卜庆华离开办公室穿过密集的人群出了学校大门向银行走去。
“卜老师!”远远传来一声招呼。
卜庆华转身一看,原来是他教过的高中干部班里的一个学生,名字却已经记不得了。
学生推着自行车挤了过来,瘦瘦的脸上充满焦虑:“卜老师,我儿子一直是班里的尖子生,这次考砸了,差了0、5分没考上。我们多花点钱行不行呀?老师给帮帮忙吧。”
卜庆华略一思索,将他引到人少的地方,要他把孩子的姓名、准考证号、考试成绩、毕业的学校以及有无获奖作品等情况写下来。他把纸条灌进衣袋说道:“有了消息我自会和你联系的。”便匆匆向银行走去。
八千块钱转入了自锋指定的账号,换来的只是很少的活期利息,卜庆华感觉有点对不起国庆。这个家底子薄。为了积攒下几个钱,国庆立下了一条理财定律:该花的钱一定花;可花可不花的尽量不花;不该花的钱一分都不花。一年四季她只穿厂里发的工作服,每日午餐她坚持一荤一素一汤,连好一点的护肤品都舍不得买,原本很恬静的她比实际年龄显老了许多,这让卜庆华感觉有点心酸。
他知道,国庆遇事想得深,对法律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敬畏之心,这可能与她儿时家庭所遭遇的不幸有关吧。她不希望自己抓后勤,潜意识里恐怕也是担心自己会犯经济上的错误。卜庆华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自从学校开始大规模的校舍建设以来,国庆便拒绝一切陌生人登门,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前几天,一个建筑包工头笑着对他说“家乡运来一车西瓜,我挑了几个送去你家,嫂子连门都不开,哎呀,上下十几层,可把我累得够呛。”他不怪国庆,他知道她只是为了他好,为了这个家能平平安安的。现在的社会是商品经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确实功利了许多。不过,自己有了这样的贤内助,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出了银行大门抬头远眺,学校门口依然人满为患。在外人眼里,学校有个寒暑假,是其它单位可望而不可及的。可只有在学校工作的人才知道,他们每天的工作安排有多么紧。年复一年的中考和高考,升学率的高低关系着学校的前途和命运,哪一位老师不是在呕心沥血呀!高考的录取通知书一寄发,热热闹闹的谢师宴一结束,新的一学年便又开始了。这就是老师们生命的年轮吧。
自从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以来,孩子们的地位便日益提高。随着物质生活的日渐丰足,当父母的把自己年轻时代未能实现的大学梦都倾注到了孩子们的身上,曾几何时,“望子成龙”的悲喜剧愈演愈烈。为了能让孩子进入重点中小学读书,家长们不惜工本:改户口、交择校费、赞助费,在学校附近租房、买房,甚至有辞去工作陪读的……凡是能想到的全做到了。“不能成才也得成人吧?”好学校不仅育智,同样育德。这样一来,那些离分数线差不了几分的学生和家长们便契而不舍起来。市二中的门口,有时都排上了队,给学校造成了很大的压力。
校领导们多次开会,研究决定解决问题的办法。他们将这部分生源集中梳理,尤其是参加中考的这部分考生。大致分为几类:其一,低于市一中而高于本校分数线但又未填报本校志愿的学生:其二,本校初中毕业,平时成绩优异但这次发挥失常的学生:其三,和学校有各种业务往来的关系单位职工的子女。还有几位推卸不掉的款爷们天天跑到学校来胡搅蛮缠。“哎呀,我们成天忙着做生意小孩没人管能考成这样还不是你们教育有方啊?我们的孩子还是相当有潜力的。放在你们这样的好学校才有希望我们也才放心呀,花多少钱我们都愿意的。”
校领导们觉得这部分学生本质好,潜力大,好好培育,三年后就是升学率呀。他们决定调整教师队伍,增设一个班,再在各班适当增加几个学生,这样,矛盾总算是基本解决了。
那几位款爷不是嚷嚷着有钱吗?女校长眉头轻锁,手中的圆珠笔在桌面上轻轻地点击了几下,猛地向下一丢:“那就让他们帮新校舍配置电视、空调和桌凳吧。”
作为家长,免除了后顾之忧;作为学校,解决了部分资金不足的燃眉之急;这恐怕也算是一种双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