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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上午十点半田国庆刚准备做饭,只听门锁“喀嗒”一响,卜庆华兴冲冲地跨进门来。“国庆,快收拾一下,去淮水,中午同学聚会。”

田国庆把手中的淘米罗随手放在大桌子上疑问道:“有什么事吗?”

“石志军退休了,从北京回来给父母扫墓。巧的是你的同桌矮子倪前几天也从扬州回来探望生病的老妈。城里的几个同学一合计,说今天中午大家聚一聚。快换件衣裳吧,不早了。”

“哎呀,怎么不早点儿通知。孩子中午吃什么?”

卜庆华伸手拉开冰箱门:“还有点剩饭,还有西红柿、鸡蛋。我留个纸条,下班后让他自己弄个简单的西红柿炒鸡蛋,再兑点酱油汤凑合着吧。快点!”

田国庆换上一件宽松的浅西红柿色的布艺上装,一条灰黑格子直统长裤,一双蚕豆鞋。她觉得这身衣服和庆华的灰色西服很搭。

“田庆,把相机带上吧,老同学合个影。唉,和倪小矮子都整整四十年没见面了。”卜庆华激动得有点坐立不安了。

“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家里的老相册里不是有一张68年的老照片吗?就是你们‘炮轰’战斗团的老战友送朱万才、陈庆怀他们光荣入伍的那张,带去给大家看一看,四十年的变化有多大。”

“好主意!快取出来。”

田国庆取出那本老相册,找出那张老照片,小心地往下揭。不料因时间太久,照片粘在册页上已经揭不下来了。“庆华,干脆连相册一起带去吧,揭坏了就太可惜了。”

“好吧,都带上。”

田国庆把相机和相册都装进挎包里,想了想又拉开抽屉,从一本练习本中取出七年前丁秀雅临终托付的那封信,一并小心地装进挎包里。那一年,在长途电话里,自己曾告诉过石志军,丁秀雅留给他一封信,问要不要寄去?石志军连想都没想就说道:“算了别寄了,我人不在北京,四海为家,信还是保存在你那儿吧,我会去取的。”这一耽搁七年就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呀。年轻时读毛主席诗词“三十八年过去,掸指一挥间。”怎么也不能理解:三十八年多么漫长,怎么就‘掸指一挥间’了?现在太理解了,老了。

刚走到宿舍区门口,“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欢快的旋律响起,卜庆华掏出手机:“喂,哪位?”

“卜庆华吗?和田国庆在学校门口等我,我马上就到。”

“谁呀?”

“汤士进,他开车来接我们一道过去。”

“洋娃娃会开车了?也是,听说他家的车能组成车队了,是吗?”

“嗯,他做粮食生意,大大小小的车足有十多辆,大老板了。”

话音刚落,一辆黑色的皇冠从北面驶来,向右轻轻一拐,在他俩的面前稳稳地停了下来。车门无声地打开,汤士进探出头笑嘻嘻地招呼道:“二位请上车吧。”

田国庆一看,洋娃娃长长的眼睫毛依然弯弯地上翘着,人又黑又瘦,衣着甚至还显出几分寒酸来。“大老板的时间就是金钱呀,怎么舍得忍痛割爱呀?”田国庆开起了玩笑。

“钱是挣不完的,我每个月光是给驾驶员发工资就得20多万。但是这两位去外地的老同学,我都整整四十年没有见了,太想念了。”

“那就快点走吧。”卜庆华一屁股坐上了付驾驶的座位,“先去哪儿?”

“史大个子说在他家集中。他家住金华小区,在城西郊。路上再联络吧。”

现在两淮之间修起了六车道的宽阔的大马路,两条反向的车道之间是花园式的隔离带。人行道边还栽上了许多不知名的花草树木,再后面是大片的农田,间或会出现三两处现代化的建筑群。车开在马路上视野开阔一派田园风光,令人心旷神怡。

“咦?马路什么时候改道了?”田国庆望着车窗外突然出现了一条波光鳞鳞的大河,紧挨着大马路,漂亮极了。

“改什么道?这就是大运河呀,原先的河堤被铲平了?”卜庆华回答道。

“呀,汛期来了怎么办?”

“别担心,田国庆,运河上有数不清的闸门,不会有危险的。”

田国庆贪婪地望着窗外美景,心中想道,曾几何时,这个位于苏北腹地的“小家碧玉”已渐渐地褪去了乡土气,开始变得光彩照人起来。

史大个子家宽敞、整洁,一派现代家庭的装修风格。茶几前的两盆青翠欲滴的发财树显露出主人的生意人身份。

“我在市区‘北海人家’也买了一套房子,离你家很近的。”史大个子一脸喜气地对卜庆华说道。

田国庆则特别留意地看了一眼他们高二戊班的“第一嫂”,感觉她人很精干漂亮。大嫂给每人泡了一杯茶就悄悄地退了出去。

“咦?其他人呢?”田国庆疑问道。

史大个子褪去拖鞋蹲在沙发上,给自己点燃一根烟,笑道:“矮子说‘背井离乡几十年了,感觉家乡变化挺大的’,班长、猴子等几个人就陪着他出去转转了,说话就回。”

话音刚落,门铃“叮咚”响起,当年的物理课代表,如今已退休的税务局长朱万才一脚跨进门来。一照面大家就忍不住哈哈大笑,那不高且胖的体态,又推了个滑溜溜的大光头,活脱脱一个“胡汉三”!

脚跟脚进门的陈庆怀伸手摸了摸朱的大肚皮玩笑道:“脑满肠肥,整个儿一个贪官污吏,是不是?”

朱的小眼一翻:“车轮子一顺,喝了上顿喝下顿。再怎么吃也拼不过你们那帮乡长书记土皇帝呀!”

汤士进笑问道:“庆怀,你们乡今年的粮食产量怎么样?有没有引进什么新品种呀?”

朱万才一屁股把史大个子往旁边一拱:“倒茶,倒茶,家里倒是人模狗样的,一双泥脚就这么踩在沙发上?真是‘土鳖子上不了台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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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大个子一边倒茶一边笑着说道:“你也看不惯我这个怂样儿是不是?有一天我没坐车,从大门口向里走,门卫看我靸着鞋,两只裤腿一长一短的,硬是拦着不让进,把我当‘盲流’了。我告诉他住在几幢几号,他就是不相信,跟着我看我进了门才走。真是‘狗眼看人低。’呀”

朱万才嘴一撇表扬道:“嗯,你是钱包鼓了,流氓无产者的本色没有变。”

“哈哈哈”,大家一起开怀大笑起来。

“多么酣畅的笑声呀,我人没进门心先醉了。”石志军夸张地抒着情踏进门来。

史大个子立即一脸严肃地宣布道:“认识的人不许开口,四十年没见面的相互认一认。”

说着话,猴子蒋启功,班长曹新民,矮子倪先后跨进门来,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位个子高高,文质彬彬的陌生人。倪的特征明显,一眼便认出来了。汤士进的目光在石志军和陌生人之间游移了好一会儿也不敢确定谁是石志军。田国庆忍不住指着石志军对汤士进说道:“他就是石志军呀,一路上叨咕着想,真见了面怎么傻眼了?”

汤士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笑着向石志军伸出手说道:“对不起,石志军,40年了,没有眼力见儿了。”

朱万才在一旁调侃道:“我看你是钞票数多了,把眼睛晃花了吧。”

石志军也笑着伸出手说道:“我看士进除了略显沧桑,倒是一点儿没变呢。”

矮子倪早就忍不住了,一把拖过陌生人向卜庆华介绍道:“庆华,这位是——”

卜庆华早已伸出手握住了陌生人的手:“剑锋,怎么会是你?”

剑锋笑道:“我也是回来探亲,刚刚在路上遇见了他们。当年,我就是在倪所在的大队插队的。倪说今天老同学聚会,你也来,邀我一起过来会会。我一想,从恢复高考离开煤矿,我俩也有三十年没见面了吧?就跟过来了。”

卜庆华转身向大家介绍道:“这是丙班的葛剑锋,我俩一起在小煤窑干过。”

大家纷纷过来和他握手。班长曹新民用眼睛点着数,说道:“还差检察长,大谷和老徐,大个子,打个电话催催。”

史大个子马上摸起手机摁了个号:“嗯,好,楼下见。”他转过身对大家说道,“老翦在大谷家呢,大谷的家就在前两排,我们这就下去汇合。老徐呀,在乔家大院作客呢。”

一行人走到小区大门口,曹新民一拉石志军,指着刚刚走过去的一个仰脸豁腮的人说道:“还认识吗?严守义。”

石志军回头又看了一眼说道:“我们班的严守义?你不说还真认不出来了。叫上他吧。”

大个子反对说:“文革遗风还在他的脑子里作祟呢!昨天碰见他我和他提说了今天同学聚会的事,他一听“炮轰”的人多,‘噢噢’了两声就没了下文了。我看算了吧。”

“荒唐年代的荒唐事儿,记它干嘛?带上吧。”

“人家老翦也没像他这么矫情。算了吧,别破坏了气氛。”

饭店不算远,出了大门拐弯向北,就在大马路边上。进了屋子刚坐定,田国庆就从挎包里取出相册宣布道:“我们给大家带来一张40年前的老照片,不知在座的还能不能记起来?”

“什么老照片?”猴子手快,一把夺过去只看了一眼就惊呼道,“天哪,40年前我还像个孩子!”

大家争相传看着。光头揉了揉眼着急地问道:“谁带老花镜了?这老眼还真他*的有点昏花了。”

卜庆华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镜盒,取出一只折叠式的老花镜递给他:“150度的,行吗?”

“凑合着看吧。”他戴上老花镜一面看一面评判着,“尽管老了,有人胖了,有人瘦了,但大模样基本没变。哎大谷,把老翦拉过来比一比,我怎么觉得你还长高了?”

大谷笑着回答:“不用比,毕业回乡几个月饱饭一吃,我长了6公分。”

石志军接过相册,戴上老花镜,看一个稳稳地叫出一个人的名字。田国庆在一旁看着不住地点着头。所有的18个人全说对了,唯独没有认出卜庆华来!田国庆忍不住地抱怨道:“石志军,怎么人人都认了,你就是认不出卜庆华来呢?”

石志军瞟了她一眼,亦真亦邪地反驳道:“想当年,我只不过稍稍胖了一点点你就认不出我来,如今相隔了27年了,庆华的一头秀发也秃了小一半儿了,认不出来不是很正常吗?”

田国庆夸张地一击掌:“我看得改一改了,君子报仇,永远不晚。”

同学们一阵大笑。

卜庆华一捋两个大少角笑道:“我有一个提议,吃完饭,我们去母校看一看,再合个影吧。”

陈庆怀立马响应:“太好了,我现在就把这张老照片拿去翻拍一下,到时候人人带着两张相隔40年的照片回去,尽管大发感慨吧。”

同学们重又激动起来,说如今的县中已经私有化了,不知能不能进得去了。班长曹新民一拍胸脯:“这个关我来攻。”

光头着急道:“人到得差不多就开席吧,肚子咕咕叫提意见了。照相的事边吃边谈。”

东道主陈庆怀立马站了起来,他的心情分外激动。环视了一桌子的人后他说道:“我们这代人,和祖国母亲同生共长,既备受关怀也饱经磨难。特别是当我们刚刚成人之时,便遭遇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我们就像一树尚未成熟的青枣被一竿子打落地面,从此改变了我们的一生。值得庆幸的是,无论多么坎坷,我们都没有退缩,坚毅、执着、脚踏实地地走着各自的人生道路。如今四十年过去了,我想这四十年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每个人都有一肚子的话想对老同学诉说。我建议,13个人,每个人都讲一件此时此刻最想说的事,作为四十年后重聚的见面礼。谁先开个头?”

班长曹新民抢先站了起来。“我是刚刚经历了生死考验的人,所以特别有感触,我先开个头吧。”新民略显苍白的脸颊上两道浓黑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两个月前单位体检,查出肺上有个肿块,于是,女儿带着我去了省肿瘤医院复查。在等待结果的那几天里,我回顾了我的一生。特别是对班里的每一位同学我都仔仔细细地过了一遍电影。只有一件事,倪,我想当面向你说声对不起。那一年,你在家实在混不下去了,想只身闯扬州,来我家向我借几块钱。我家在镇上,家境也不错,但妈不是亲妈,我连一分钱都没有。每天收工回来,再苦再累,我也得自己做吃的。这些我都不想告诉你,怕给你增加负担。你走后,我偷了爸爸的半瓶酒,一个人躲在灶门口,喝得酩酊大醉。倪,四十年了,这件事一直堵在我心里。”

矮子倪早就激动地站了起来。“感同身受,感同身受。当时,我们都是风筝,谁也做不得自己的主。新民,别说了,往事如烟。你现在的身体怎么样?”

看到同学们关切的目光,曹新民抿着嘴点了点头。“警报已经解除了,历经此事我更加珍惜生命。”他端起酒杯,“这第一杯酒,我祝愿在座的每一位同学健康平安,夕阳无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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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庆怀带头站起身。“听得出新民的话是发自肺腑的,来,为了忘却不堪往事,为了老班长的有惊无险,我们共尽一杯。”

光头一口干掉杯中酒,粗鲁地骂了一句:“奶奶的,前年,我的胆也给摘了,我现在是无胆英雄。医生叫我不要再饮白酒了,但今天,我决定破破例。”

“不行!”陈庆怀立即叫过服务员,“拿两听啤酒来。”

光头“呸”地一声打开啤酒盖,美美地呷了一口,笑咪咪地说道:“高中时,我就看上了班里的一个女生。”

“谁?”大家立即来了兴趣。

“我想,是黑牡丹吉素生呗。我敢断言,班里85%的男生都喜欢她。”田国庆插话道。

“我就不喜欢,黑皮干子。”检察长老翦突然冒了一句。

“到底是谁呀?快说吧。”同学们纷纷催促道。

“嘿嘿,”光头居然红了脸,“蔡玲玲呀。参军后我多次想给她写信,又怕人家是城里姑娘瞧不上我们乡下人。”说着有意无意地扫了田国庆一眼。

“嗬,猪八戒倒打一耙!想当初我们仙女样的城里姑娘丁秀雅那么多情,还不是被你们乡下人给甩了!”

“你是说石志军和丁秀雅吧?”

田国庆看了石志军一眼,发现他回避似的低下了头,便瞅着光头反问道:“我这么说了吗?”

“说不说的谁还不知道哇?”老翦又插话道,“在外人眼里能参上军有多么风光,其实部队的纪律很严,我们是不自由的。想当年,我就想在部队里找对象,还真有几个女兵对我有好感,但我也是订过娃娃亲的,看到有人因悔亲而被脱下军装,谁还敢呀?”

大家一时语噤,默默地喝酒吃菜。

“军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的确,铁的纪律是部队的魂,谁也不能逾越。”陈庆怀赞同道。

听到此话,石志军抬起头来神情淡然地说道:“大家都知道,那个时代讲的是政治挂帅,谁敢螳臂挡车,只会被历史的车轮辗得粉碎。也许,我们都是懦夫,我们牺牲了自己的爱情,换来了家庭的稳定,社会的安定,捍卫了革命队伍的纯洁性,谁又能说我们不对呢?秀雅已经走了,愿她的亡灵安息吧。”他站起身来端起酒杯对着曹新民说道,“新民,干了这杯酒,说一段我俩之间的青涩往事。”

两个人遥遥地敬了一下一饮而尽。石志军坐下来继续说道:“高一上学期,新民当班长,我是学习委员。到了下学期,班长换成了年龄最大的郗,新民当了学习委员,让我去当了个文娱委员!把我气得够呛。后来官复原职了,我就暗下决心,一定要门门功课都出类拔萃,让大家认定学习委员非石志军莫属。可具讽刺意味的是,”石志军淡淡一笑摇了一下头,“现在班里许多同学的学历都比我高。这说明,事物的发展变化是不以人们的个人意志为转移的。”

“想当年,我们谁不仰慕你简直是个天才呀?若不是文化大革命,你肯定是清华的料。大家说是不是?”汤士进给石志军敬了一杯酒,适时地拍了个马屁,以弥补没认出他来的遗憾,大家都会心地笑了。

轮到丙班的葛剑锋了。他说道:“当年,和庆华一样,为了换个环境我辗转到了煤矿,没想到却从此和矿结了一辈子的缘。77年,恢复高考的通知一下达,矿里的很多知青都把它看作是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尽管备考的条件非常差,但是大家还是想拼一下。”

卜庆华附和地连连点头。“当时我在井下,白天要下井,只能晚上挑灯夜战。”

“当时我已经结婚了,爱人是名南京知青,因此,我所有的志愿都填报了南京的院校。那年,我考了高分,档案被东南大学抢在手里。没想到,东大在审阅考生档案时发现,高分中有很多是‘老三届’,年龄偏大,有的还拖儿带女,于是这批人的档案又被退了回来。这一折腾,其它的志愿也泡了汤。最终,大概我的档案中有煤矿经历吧,就被发送到了山东矿院。”

“是谁耽误了我们的青春?”矮子倪又激动了起来,“一场革命闹剧,先把我们当投枪掷出去,又把我们当破抹布给甩掉了,我们从67届变成了7778届!十年蹉跎,谁之过?恢复高考,我们这批老高中生就剩下了当蜡烛的料:燃烧自己,照亮别人!这就是党和国家赋予我们的神圣使命!”

在座的好几位当老师的同学纷纷点头。

石志军又慢悠悠地开了口:“夫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教育是立国之本,任何一个国家和民族都离不开教育。这正是党和国家赋予你们的神圣使命啊。矮子,几十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这么慷慨激昂呢?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黑修养’还得重读!”

“是呀,”陈庆怀接口道,“有人曾作过总结,说我们这代人什么‘好事’全摊上了:长身体时赶上三年自然灾害;考大学时遭遇上山下乡;返城成家赶上了计划生育;年愈半百又遭遇失业下岗。但我认为,比起那些开天辟地,功勋卓著却含冤而死的革命老前辈来,比起那些几代人挣扎在水深火热中的巴勒斯坦人阿富汗人,我们真的该知足了。”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尹祥富。”卜庆华开口道,“有一年冬天我从矿上回家探亲,尹祥富拖着一辆小平车赶到我家,说‘家中断炊了,听说你在煤矿工作,帮我搞点煤吧。’我心想煤矿远在几百里之外呢,远水不解近渴呀。便带着他去找当时在物资部门工作的大徐,给他批了200斤煤炭,又从家里凑了100斤煤票给他,把他送出了城。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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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亏老婆贤惠,儿女孝顺,还没死。”大个子叽咕了一句。

葛剑峰突然想到了什么,笑问道:“庆华,还记得煤矿当地的老百姓是怎么形容我们这些知青矿工的吗?”

“当然记得。”卜庆华笑着对同学们解释道,“当年,我们这些煤窑知青基本上都是光棍汉,一个月三十多大毛拿着,下井又是个摸阎王爷鼻子的活儿,因此把几个钱大抵都消耗在吃饭穿衣上。那时时兴派克大衣,知青们几乎人手一件;矿里又从部队搞来一批换代的蓝灰色呢制服,知青帮也有很多人穿;手表嘛好好歹歹每人都套一个,锃亮锃亮的。下班后,一个个穿戴得人五人六,串村逛集,招摇过市,成了当地的一道风景线,大黄山的村民们便给我们编了一句顺口溜——下窑像个鬼,出来像县委。”

“哈哈哈——”同学们都大笑起来。

田国庆笑吟吟地对着矮子倪问道:“有一桩疑案我今天想问问清楚,一定要说实话哦。”

光头起哄道:“你们同桌难道有什么秘密吗?”

“这是一桩公案。”田国庆白了他一眼又对着矮子倪说道,“好像是67年的事了。一天晚上,在我们班教室门口的走廊上,东方红战斗队的邓成功提出要和我‘交流思想’。我倚着廊柱站着,借着路灯光,看到教室内的课桌上有几个黑影在匍匐爬行,最后从后窗跳了出去,从轮廓上看个子都不高。你能否告诉我,有你吗?”

矮子倪突然红了脸,否认。

陈庆怀提醒道:“怎么不怀疑我?可见是有的放矢。”

光头爽快地说:“矮子,承认吧,几十年都过去了,怕什么?”他对着田国庆说道,“当时我、矮子、骨头,好像还有卷毛吧,想偷听你们谈话的内容,好写大字报呀,结果没听出什么米麦豆子来,就撤了。”

大谷插话道:“想当年,邓成功因为呼错了一句口号,我们就将他绑起来送进了公安局。后来,为了我儿子招工的事,我去请他帮过忙,他不计前嫌尽心尽力。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的我们真是左得可悲。”

卜庆华轻锁眉头语气深沉地说道:“文革,把潘多拉魔盒打开了,激发和释放出了人世间所有的邪恶:狂暴、冷酷、愚昧、贪婪、诽谤、嫉妒……加害者,被害者,全都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政治旋涡之中。难怪在外国人眼中,七亿中国人都发了疯。”

矮子不好意思地端起酒杯站起身:“是呀。光头,来,为我们的轻狂,一起向田国庆道个歉。”

石志军也陪同矮子、光头站了起来,他端起酒杯向大家招呼道:“我们这一代人是听着‘东方红,太阳升’的歌曲成长的,自小又受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传统教育,发育成了畸形的怪胎。来,我们大家一起来,为我们年轻时愚昧的盲动而忏悔,为我们在痛苦的磨难中凤凰涅磐而欢呼吧。我们共尽此杯,从此迈入温馨的夕阳红。”

“干!”全体同学起立,遥遥地举杯,一饮而尽。

去往母校的路上,同学们三三两两沿着绿树荫荫的运河堤走着。矮子倪告诉田国庆,回乡后,因他家是外来户,自己生性又爱较真,因此一直郁郁不得志。后来辗转到扬州郊区一个社办小厂打工,不料竟有一‘扬州小美人’被他的才华所吸引,爱上了他,从此落户扬州。恢复高考后他上了扬师,而后从教。现在退休了,有兴趣于地方水系的考察调研,也发表了几篇相关的文章。今天还带来了自己的第一本书,照完相给老同学们签名相赠。田国庆表示衷心地祝贺。

下了河堤,来到母校的大门口。一晃四十年了,同学们的心情都有点激动。曹新民和陈庆怀骑车先行,已和门卫沟通好。一行人鱼贯踏进母校大门。展眼一瞧,噢,同学们不由得大失所望:原先美丽的林荫大道不见了,弯弯的勺柄样清幽的小河沟及沟边依依的垂杨柳不见了,校园后面那一片碧波荡漾的荷花池被分割出去作为景点了,连同那座充满人生阅历的文通塔也被赶出了校园,孤伶伶地围在隔壁的公园内,留恋地俯视着早已面目全非的旧家园。

田国庆眼瞅着面前这光秃秃的一大片水泥广场,广场北面直统统矗立着的一座高大的水泥教学楼,心口也像堵上了一大砣水泥块,憋闷得几乎喘不上气来,这样的校园毫无美感可言,和监狱相比只不过少了一道铁丝网而已。在这种环境里读书,心情怎么会舒畅呢?

同学们一番观察后认为,只有那座围墙外的宝塔还能留下点昔日的影子。大家登上升国旗的世纪坛,以宝塔为背景,取用了坛碑上“淮水中学”四个字,留下了四十年后重返母校的最后一张合影。

石志军已经预定好了当晚返京的火车票,晚饭后,同学们只好依依惜别。汤士进开车,卜庆华、田国庆三人代表大家把石志军送往车站。卜庆华仍然坐在付驾驶的位置上,田国庆和石志军坐在后排。石志军似乎有点郁郁寡欢,显得很沉默。

田国庆问道:“你家人都好吧?”

石志军回答:“好。女儿是新华社驻外记者,儿子在美国,家中只剩下老俩口。”

“真好。过得开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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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说呢?一切都好,应该开心是不是?可是退休两个月来,我却颇感孤独,很难有谈得来的。有人说‘20岁之前是父母的,60岁之前是党和国家的,60岁之后的人生才是属于自己的。’但是,我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打发时光。”

“你的经历那么丰富,文笔又好,为什么不尝试写点小说呢?”

石志军摇摇头,不屑一顾:“这年头,谁稀罕看那玩意儿?”

“自得其乐嘛。你不觉得我们这代人和祖国母亲的关系很值得一书么?再说了,以文会友,不势利,会让你摆脱孤独的。矮子倪现在就热衷于曲江水文化研究,已发表过几篇文章了。哎,他的赠书你不也拿到了?”

“我平时倒是喜欢钻研点政治理论,尤其是马列著作,也下过一番苦功呢。要不我在这方面试试?”

“当然可以了。可惜我对政治是一点兴趣都没有,看来我俩是找不到共同语言了。”田园庆说着从挎包里取出丁秀雅的那封信,悄悄地递给石志军,“我知道你有太多的无奈,只可惜了秀雅这位濒危的情种偏偏钟情于你这个务实的君子,枉自断送了性命,苍天可鉴呀。”

石志军没有作声,默默地接过信,默默地揣进衣兜里。

火车轰隆轰隆地向北行驶着,明晨6点将准时到达北京站,重新回到那个乏味的家。石志军靠在椅背上打开了七年前丁秀雅写给他的那封信。只有两页纸,抄录着徐志摩那首著名的《再别康桥》:

轻轻地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地来;

我轻轻地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清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地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地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透过那纤秀的、已显成熟的笔迹,石志军仿佛看到丁秀雅正沿着康河、拂着金柳,向着自己回眸一笑,婷婷袅袅地渐行渐远,最终融入西天的一片云彩里……不见了。

石志军,这位才华横溢,一生在追求和世俗中争斗着纠结着的退役老军人,此时此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大滴大滴的泪珠涌出他的眼眶,落在信笺上,滴答、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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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这场聚会像看到自己和老同学们在一起的情景,我们这一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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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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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引用万花筒在2012-3-8 18:06:00的发言:

 第五十一章

和田国庆道了别,丁秀雅慢悠悠地踩着自行车回家去。近来打了一份工,月薪一千出点头,在淮阳,不算少了。下了班闲暇无事,她就主动帮田国庆织了几件毛衣,刚送过去。田国庆高兴得什么似的,留着吃了晚饭,还非让她带回一大碗她自己做的肉豆子。想想田国庆和卜庆华这两位老同学,一路坎坎坷坷的也真是不容易。孩子这样还能培养上了大学,不简单呀。丁秀雅觉得,在田国庆的身上有股子不服输的韧劲儿,这一定得自田大妈的真传。她有一位伟大的母亲,真令人羡慕呀。

上楼梯时就听到自家的电话铃声响个不停。她加快了脚步,匆匆打开门,一把抓起话筒。

“秀雅吗?”话筒里传来久违了的叶茂林焦虑的声音,“露露病了,你能不能抽时间过来帮帮我。”

“露露不是在北京上大学呢吗?什么病要回家来看?”一阵惊恐掠过全身,她颤颤兢兢地问道:“露露得了什么病?”

“白血病。”叶茂林的声音里已带着抑制不住的哭腔。

“血癌?!”这个可怕的字眼突然间就狞笑着矗立在面前,伸手可及。

“茂林,别急,我这就收拾一下,明天就过去。”

“我去车站接你。”

“不用了。在哪所医院呢?”

“第一人民医院。从火车站乘40路,游2路,529路都可以。”

“我知道了。明天见。”

丁秀雅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行装。女儿的身影像过电影似的一幕幕的从脑海里掠过:保温箱里瘦得像只小猫似的婴儿;背着红书包坐在爸爸自行车前杠上挥着手和自己说“再见”的小姑娘;偷吃豆腐脑笑得前仰后合的小调皮;扎着丝巾、撑着小花伞在客厅里学走猫步的亭亭玉立的美少女;以及最后话筒里传来的那冷冰冰的声音“妈妈,你是个自私的女人。我恨你!”

直觉告诉她,女儿生病自己有责任!孕期里要不是自己自艾自怨不思饮食,女儿怎么会先天不足送进保温箱?长期的两地分居,女儿实际上和在单亲家庭里长大的没什么两样,缺少母爱的滋润她的情感是不健全的。当考上大学的喜讯和父母离异的恶耗在她的心头猛烈撞击时,天知道女儿经受了多么大的精神磨难!女儿啊,妈妈对不住你。妈妈真的是个罪人呀。

丁秀雅流着泪把一张银行卡和三张存款单通统放进手提包最里面的夹层里,连同身份证。卡里有六万块钱,是她一次性买断工龄的钱,三张存单共计十二万五千四百元,这是她的全部家当了。她全带过去。她知道,人一旦生病进了医院,花钱就是个无底洞了。

对了,还得请个假。她抓起话筒拨了一个号。“周科长,我女儿生病住院了,我得请假去苏州服侍她。”

“几天?”

“说不准,可能要请长假。”

“那我做不了主,你得和——”

“麻烦你告诉经理,我辞职不干了。”丁秀雅挂断了电话。

丁秀雅背着挎包、拖着行李箱一出站口就听到有人叫“秀雅”。循声望去,叶茂林正急匆匆穿过人丛向她招手。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两个人都呆了一呆:老了!茂林的头发已经花白,眉宇间出现了深深的川字纹。一股愧疚的泪花涌进眼眶,丁秀雅赶紧低下了头。眼前的秀雅与三年前相比随意多了,衣着随意,头发也随意地挽在脑后,白皙的脸不再光鲜,眉心嘴角露出遮掩不住的细纹。唉,这三年,离婚,下岗,女儿的决绝,她的日子是很难过的,如今女儿又得了绝症,对她的打击有多大呀。“可怜的雅。”叶茂林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一把搂紧丁秀雅的双肩。丁秀雅靠在叶茂林的肩上,揪心的泪水汩汩而下。一种共同的为女儿的担忧把他俩的心又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出了车站,叶茂林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金门路南新路口。”

“去老家?”

“秀雅,为了凑齐手术费,我把房子卖了,现在住在妈妈那里。等会儿见了妈,如果她老人家言语中有什么得罪之处,望你宽容点,别和她计较,行吗?”

丁秀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痛苦地抬起头轻声说:“一切都听你的。”

一路上,叶茂林低声告诉丁秀雅,得知父母离异的消息后,露露一直郁郁寡欢。本学期开学不久,她便常常感觉头晕。去校医院检查,觉得情况比较复杂,建议去专科医院作进一步的确诊。回到苏州,确诊为白血病。叶茂林说:“露露已经接受了两个月的缓解化疗,下一步就要进行骨髓移植。我已经配型成功。请你来是考虑到妈妈年纪大了,等我和露露手术后需要有人照料,你愿意吗?”

丁秀雅连连点头。“这是应当的。等一下能带我见见露露吗?我真的好想她。”

“恐怕不能。”叶茂林为难地回答道,“孩子现在正准备接受移植前超大剂量的清髓性化疗,在这个时候,我不想让她的情绪出现波动。再等一等,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我会安排你偷偷地看看她,你能理解吗?”

丁秀雅难过地低下头,半晌才轻轻地回答道:“能理解。”停了停她又说道,“我带了点钱来,需要时说一声。”

“暂时不需要。谢谢。”

老宅子在南新路一处临河的小院子里,是一处两间半的二层小楼。因为临水,环境显得特别的清幽怡人。丁秀雅随着叶茂林跨进院门,只见老婆婆正坐在院子里给盆花松土,倒没什么变化。

叶茂林弯下腰附在妈妈的耳边说道:“妈,秀雅来了。”丁秀雅这才意识到老人家耳背了。

老婆婆抬眼看了看丁秀雅,表情没发生什么变化,站起身说了句:“进屋坐吧。茂林给你把房间都收拾好了。”便领先进了屋。

叶茂林领着丁秀雅上了二楼,进了西头临河的一间屋,放下行李箱说道:“你先整理一下,我就住在隔壁,有事叫我。”

女儿得了白血病,

丈夫献髓秀雅临,

赶紧辞职赴苏州,

带上金钱报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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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帖心情 Post By:2012/3/13 8:36:00 [只看该作者]

以下是引用万花筒在2012-3-8 18:07:00的发言:

“我看还是先去医院吧,回来再收拾也不迟。”

叶茂林领着丁秀雅去见了露露的主治医师。丁秀雅详细询问了露露的病情及治疗情况,询问作为家属应如何做才能更好地配合医生治疗。医师冷静地告诉丁秀雅,清髓化疗结束后,病人就要进入层流室开始进行骨髓移植了,这个过程有125%的死亡率。手术完毕还要进行一到两年的小剂量的维持化疗。一般五年之内不复发就算是治愈了。家属嘛,饮食上可配合做点能生津化痰、清热降火的食品就可以了。

晚上,茂林的妹妹来了。见到丁秀雅她眼睛一亮,高兴地拍手道:“嫂子,哦不,秀雅姐,你来了真太好了!这两三个月可把我和哥哥累坏了。哥哥马上又要为露露捐骨髓了,妈妈年纪太大,我正愁分身乏术哪。你来了太好了。”

丁秀雅原先担心的尴尬局面根本不存在,这让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思量着,眼下最要紧的是得把茂林的身体养养好,因为这关系到两个人的健康。她抬起头问道:“郊区有农贸市场吗?我想去看看。”

“秀雅姐,明天我请个假陪你去转。”前小姑子很热情。

“不用了吧,瞎碰的事,我自己去就行了。”

“秀雅姐,说真的,你一来我的心里踏实多了。是不是啊哥哥?”

叶茂林只是笑了笑,笑容很温暖。

丁秀雅找来一张市区地图,一大早就坐着公交车直奔郊区。看到路边有农民卖菜的就下车,一番讨价还价后她是多多益善。几天来,家里吃的全是土鸡蛋,野生的鱼、虾,农民自家吃的不施化肥农药的果蔬。前小姑子羡慕地说:“从生活质量上来看,农村压倒城市呀。”

一天,丁秀雅坐头班车一口气乘到虎丘公园,然后沿着十字洋河一直走一直走,终于让她碰到了一位渔民,买到一大一小两只野生甲鱼。尽管价格不菲,但她特别的高兴。这年头,野味儿和古董一样越来越少了,真是一价难求呢。难怪连老婆婆都夸赞道:“几十年没吃过这个味儿了。”

手术那天一早,小姑子急匆匆赶来对丁秀雅说道:“秀雅姐,你伪装一下,等会儿推手术车时你跟在我身后偷偷地看看露露。委屈你了。”

丁秀雅连连点头。她用一条长绸巾把自己连头带脑包括口鼻一并围住,再戴上一付大墨镜。

跟着手推车从小姑子身后望过去,她感觉露露瘦多了,原先充满活力的年轻脸庞上此时透出一种淡淡的忧伤。露露的目光在小姑和奶奶的脸上挨个儿留恋地游移着。看到丁秀雅时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谁。丁秀雅连忙扭过头,泪水已止不住地滚落了下来。“女儿,一定要挺住啊!”

手术进行得很慢但很顺利,当两辆手术车终于依次推出,看到茂林和女儿平静的面容时,丁秀雅心里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她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老天爷呀,继续保佑他们父女平安吧。”

出院后,叶茂林在妈妈的房间里铺了一张小床,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露露。这一下朝夕相伴,看着妈妈日夜为自己为这个家操劳着,女儿冰冻的心慢慢融化了。这天晌午,丁秀雅盛了一碗冰糖雪梨百合羹,轻轻地推开了露露的门:“露露,喝点雪梨百合羹吧,养心安神的。”

“好。”女儿顺从地回答道。

丁秀雅在女儿身后垫上一个大靠垫,再给她披上一件外衣,看着女儿温顺地一勺一勺地吃着羹,她感觉心里甜甜的。她轻轻地收拾着屋子,想着女儿年纪轻轻的就遭受这么大的磨难,我一定要精心呵护她。

“妈妈。”身后传来一声轻呼。

丁秀雅忽地呆立不动:三年多没听到这叫声了!她慢慢地转过身。

露露看到妈妈的脸上有两行泪水,她娇憨地把碗一歪:“妈妈,我吃完了。”

丁秀雅如梦初醒,连忙回答道:“吃完了?好!妈妈给你拧个热毛巾擦擦嘴。”她接过碗放到桌子上,又从水瓶里倒了点热水,拧了个热乎乎的毛巾把递了过去。

不料女儿却不接,撒娇似的指了指她的脸,“妈妈,先把泪水擦了吧,我看了心疼。”

丁秀雅不好意思地笑着擦了一把脸,又帮女儿拧了个毛巾。“露露,感觉怎么样?想吃什么和妈妈说,只要是允许的,妈妈都满足你。”

“不是吃的能不能说呀?”女儿的调皮劲儿又上来了。

丁秀雅抿嘴一笑。“想说就说吧。”

“我想搬到妈妈的房间和妈妈一起住,让爸爸还回到这屋来,你愿意吗?”

“当然愿意了,我的傻女儿,妈妈求之不得呢。”丁秀雅笑道。

“妈妈,你真好。我错怪你了。对不起。”女儿真诚地道了歉。

“不,是妈妈对不起你们。妈妈确实是自私了。”丁秀雅也由衷地认了错。

“妈妈,”女儿又小心弈弈地提出了要求,“能给我说说你和石叔叔的故事吗?爸爸给我看过你的信了,我们都为你们感到惋惜。真的,不骗你。爸爸还说‘像你妈妈这样聪明美丽的姑娘,如果没有人爱,那才是怪事呢。’妈妈,爸爸其实挺豁达的吧?”

丁秀雅的脸红了。本待不说,可面对着女儿期盼的目光,又实在不忍心拒绝。她想了想说道:“其实,情况和信上写的差不多。在我们那个年代,讲究政治挂帅,像我和石叔叔这样门不当户不对的,只能把爱恋在心里。你们生在了好时代,多自由啊。露露,安心地养好身体,在学校里找个知心爱人,你就能体会到青春有多么的美好。告诉妈妈,学校里有好小伙儿追你吗?”

“妈妈,”女儿没有上妈妈的当,继续固执地追问道,“我认为,恋爱应该是一种十分美好的情感,像你和石叔叔这样,充满了酸涩的苦恋,还有什么美好可言呢?”

实在不忍扫了女儿的兴,丁秀雅只得慢慢地回答道:“露露啊,妈妈不是爱情专家,说不出什么高深的理论。有一首歌词这么说‘这就是爱,说也说不清楚’,妈妈认为,爱就是一种体会,一种心情,一种无须说出双方也能心意相通的默契。那种感觉是微妙的,甜蜜的,刻骨铭心的。”

大家原谅丁秀雅,

秀雅心中乐开花,

女儿问起石叔事,

说不清楚是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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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引用万花筒在2012-3-8 18:07:00的发言:

“妈妈,这种宝黛式的恋爱方式早就过时了。社会在进步,爱对方就要明确的表示出来,这会省却许多烦恼的,不是吗?”女儿似乎无法苟同。

孩子啊,你还是太年轻了,哪里知道人生中有太多的无奈呀。丁秀雅微微一笑开口说道:“露露啊,不管社会如何进步,妈妈始终认为,人类之所以能至高无上,就因为人类是有思想的,人类的爱情也应该是高尚的、私密的、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如果连爱情都可以拿出来公开展示,那与动物求偶有什么两样呢?只能称作爱情游戏了。”

“但是妈妈呀,古往今来爱情从来就不是纯粹的两个人之间的事,否则,就不会出现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这样的爱情悲剧了。就说石叔叔吧,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舍弃了你们的爱情?”露露一口气说完,就累得有点气喘吁吁的了。

“不——”丁秀雅在心里叫道,“我们只是误会了,我们双方都追悔莫及。”但她看到女儿苍白消瘦的脸,嘴上却顺从地说道:“是的露露,你说得没错,现实是残酷的,所以妈妈很快便和你爸爸结婚了。”

“妈妈,”女儿同情地凝视着妈妈,休息了一会儿又幽幽地说道,“经历过这一场生死劫难,我深深地体会到,活着真好。人真的应该珍惜这有限的人生,幸福地过好每一天。妈妈,和爸爸复婚吧。过去的既然追不回来了,就抓住眼前的幸福吧。我多么希望我们一家人,能永远像现在一样,快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呀。”

丁秀雅怜爱地望着女儿。“好好地睡一觉,别瞎操心了。妈妈会考虑的。”

“妈妈,我爱你!”女儿温顺地躺下了,嘴角一翘,给了妈妈一个甜甜的微笑。

丁秀雅感觉心里面热乎乎的,眼泪又不争气地往下流。她连忙端着空碗走出屋子,并轻轻地关上门,心中想道,等茂林晚上下班回家和他商量一下,露露身体稍好一些时,自己是否也该去打份工了?

经过经心地护理与治疗,一年后,最可喜的结果终于出现了:露露体检一切指标正常,露露的病基本康复了!医生都说这是个奇迹。嘱咐平时注意多休息别劳累,应该问题不大。走出医院的大门,女儿一手挽着爸爸的手,一手挽着妈妈的手,恋恋地深情地说道:“活着多好。爸、妈,谢谢你们的精心照料,我爱你们!”

叶茂林和丁秀雅对视着,露出了欣慰的微笑,泪水却顺着眼角滚落下来。

丁秀雅坚持着和茂林一起送女儿到学校。回到家就一头扑倒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

叶茂林看着沉沉入睡的丁秀雅,心疼地想到:这一年多可把秀雅累坏了,让她好好地息息吧。第四天一早,叶茂林端着一碗粥走进了丁秀雅的房间。“秀雅,喝点粥吧,也该起来活动活动了。”

丁秀雅慢慢地坐起身,顺从地喝完粥,眼望着叶茂林不好意思地一笑,静静地说道:“茂林,对不起,我真的累坏了。我想回去了,回去我彻底地放松一下。在这里,我安不下心来。”说完,垂下眼睑等待叶茂林的回答。

叶茂林悲伤地望着丁秀雅,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美丽的女人,无论自己如何努力,她总是和自己保持着一段距离。算了,如今女儿已经全愈了,她真的也该好好的息一息了,一切随缘吧。他关切地问道:“你现在的身体,一个人能行吗?要不等几天再说?”

“茂林,我回去平静一段时间,等哪天恢复了,我会回来的。”

“谢谢你秀雅,我等着你。”茂林的眼睛湿润了。

重新回到淮阳,丁秀雅关起门来独自疗养。回想这一年多的朝夕相伴,母爱在她的心里复活了。这十几个月她精心地付出,比她结婚二十年付出的总和都要多。连她自己都难以置信,母爱的力量竟如此强大,竟让她达到了忘我的程度。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付出的快乐,感受到了被依赖,被尊重的快乐。这种快乐的体验,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观:是的,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人只有在被别人需要时才能体现价值。丁秀雅提起被头捂住脑袋,“好好地养精蓄锐,过一段时间,把这边的事情做一个了结,就回到苏州去,一家人重新团聚吧。”

她曾去找过田国庆,想和她倾诉倾诉这一年多来的体会。车快骑到二中宿舍门口时,看到了田国庆匆匆离去的背影。她打消了这个念头:算了,她好像太忙了。她又重新找了一份工作。每晚下班后,便骑着自行车瞎转悠。有一天,来到了废黄河边,她把自行车放在河堤下,一个人沿着蜿蜒的林间小路爬上了河堤,钻出防堤林一抬头:只见一轮血红的落日大圆盘似的缓缓地坠入云层,一大片绚丽的云朵恰似一只巨大的手掌,托举着,透着金光,温暖地迎接着落日,那么大!那么近!仿佛就在河对岸,美得惊心动魄,让她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彩虹梦!从此,看落日便成了她的习惯。

一天阴云密布,天气预报有雪,她几经犹豫还是骑车来到了河堤上。风从河面上掠过,吹在身上冷嗖嗖的,双膝有点疼。她心说回家吧,双脚却立定不动。不知不觉间四周已是一片昏黑,天空中飘起了雪花。静寂中不远处渔人的小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桔黄色的光影里雪花乱舞,像一只只扑火的飞蛾。随着“咔嚓咔嚓”的枯枝断裂声,渔人已站在了她的面前:“大姐回去吧,天太晚了。”说完便转身在前面带路。

从那晚开始,丁秀雅便感觉身体不适。她没往心里去,照旧上班,照旧看落日。直至有一天,她发现自己起不了床了。几天后,她强撑着给田国庆打了个电话。卜庆华和田国庆不由分说将她送进了医院。诊断结果:乳腺癌晚期。田国庆乘她熟睡时从她的手机里查到了叶茂林的电话号码,偷偷地给他打了个电话。但丁秀雅拒绝治疗,执意回家,叶茂林只好依着她。

一天,乘叶茂林不在,丁秀雅费力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信封递给田国庆,讨好地说道:“国庆呀,再帮我最后一个忙吧,有机会见到石志军,把这封信交给他。”

看着丁秀雅那双依旧美得醉人的双眸,田国庆的泪水夺眶而出:“丁秀雅,你这个痴心女子,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丁秀雅嫣然一笑,微弱地说道:“傻国庆,你的情商没有我高,不懂就算了。别哭,我虽然算不得长寿,但我来过,爱过、经历过,我很知足了。”

几天后,丁秀雅终于去了。看着叶茂林那悲痛欲绝的模样,想着丁秀雅的心里到底揣着的还是另外一个男人,田国庆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生活呀,说到底还是一个无解方程,谁对谁错呢?

秀雅乳腺癌晚期,

拒绝治疗甘心去,

此生感到挺知足,

国庆不解只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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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第五十二章:

聚会当年老同学,

分别已经数十年,

相逢竟有不相识,

各人感慨达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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