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聚会
林笛微从梳妆台站起,一阵庸懒,就一个大字躺在床上。
昨夜的雨变成细丝仍然坚韧地飘着,满世界湿淋淋的,水气弥漫着整个房间,夏日的早晨竟让她感到凄冷。以往遇到这样的天气又逢休息日,笛微就把自己圈在被窝里,丈夫给她送吃送喝,有时还把蜜水一小匙一小匙地喂到她嘴里,她用雪白的臂膀和热嘟嘟的唇回报着丈夫。
想到这里,笛微难受得全身缩成一团,床单那对小鸟被拧进绿叶丛中。
墙上的照片里自己被丈夫拥着,自己少有的那种娇媚让摄影师凝固在一瞬间。那次丈夫想补拍个婚纱照,起初自己懒懒的提不起神,化装师在自己脸上身上收拾一番后,镜子里的自己开成一朵玉兰花,连那些新娘子都透来惊羡的目光。当穿着燕尾服的丈夫绅士地伸过手臂时,自己真醉了。
笛微痴迷地望着墙上照片,丈夫那微眯的眼睛,挺拔的脖颈、宽宽的肩透出男子汉的帅气。笛微眼睛潮湿了。以前为什么没有仔细看看他啊!看那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多棒啊!为什么没有好好陪他,为什么没有塌实地靠一靠这壮实的肩头啊!她忽然感到以往自己的忙碌毫无意义,是一片荒谬的人生空白。
自己不是蜜蜂,是蚂蚁!
她的眸子里闪着萨克斯金属的亮光。丈夫死后她把萨克斯摆在卧室的角柜上,忙碌使她难得看它几眼。此刻,她抚摩着萨克斯,从那闪着金属光泽的乐器上看到了拉成长条的丈夫那滑稽相,又看到萨克斯随丈夫在厅里舞动着吹奏着。
笛微打开音响,丈夫演奏的曲子《春风》流淌着撩人的生气,弥漫着早春干燥而丝丝甜蜜的味道。那翻动心扉的,让人心醉的旋律象催眠剂,让自己有些飘起的感觉,丈夫那雄性勃勃的朝气,烘烤着自己。
真是鸳梦一场啊!有丈夫的日子。
叮玲玲的电话声让她惊悸。许雅芝的电话。
许雅芝是林笛微小学、中学的同学,也是儿子中学的老师,这层关系让她们一直保持联系。她喜欢雅芝快言快语。
许雅芝说同学们想周日聚会,建议她参加。以往,林笛微从来没时间参加这种聚会,有时间也没兴趣,一群老头子老婆子有什么聚头,本来就够老的了,一传染不更老了。
不想见见你当年的白马王子吗?
切!咱当年可是纯情少女,别是你的白马王子吧!
苏令烟,忘了吗?咱们班原来的学习委员。
苏令烟——这名字让她脑子里闪过一个有些苍白的脸庞,两个黑眼仁盯着你,让人无所措手足。
离那个叫“沽水人家”的酒店还挺远,出租车就停了。笛微不想坐公司的车,也不开自己的帕萨特。她边走边掏出化装盒。今天穿了一件葡萄紫洒着小黄花的连衣裙,上身有些透。还是那次到燕莎一眼瞄上的,丈夫笑着点了点头,那个小姐硬是4000元一口价,笛微没划价的习惯,就让小姐包好了。
上上下下收拾一番后,笛微扑哧一笑,自己也感觉奇怪,见老同学有这必要吗?
不远能看见那酒店前有几个人比比划划地在说笑。
看见林笛微,许雅芝就迎了上来,冲那些人大喊大叫着,大美人——林班长驾到!
大家一下子把林笛微围拢起来。几个半老的女人亲昵地拉着她的胳膊扯着她的衣服,一片叽叽嘎嘎的笑闹声。
时间魔棒一挥三十年一眨眼,当初那一张张嫩得能掐出水的小脸蛋,一下子变成眼前这些苍老臃肿的面孔。许多同学都是当初毕业后分手再没见过,这一见面先是猜谜,看看还认识不认识。虽然个个让岁月磨砺得惨不忍睹,但都依稀着小时候的影子,林笛微当过班长,记性也不差,她辨认着,激动着,感慨着:
许珍!小蹦豆,坐第一排!成老蹦豆了!有人起哄。
张辛亚,大辫子哪去了?呵!都成假小子了!
呦!李小西!这不一个大影星吗?
笛微一个一个猜着,大家笑着,叫着。
酒店前不时一阵一阵的说笑声。过路人看着这些平时不苟言笑的半老的男女,今天都有点癫狂,远远地递过来奇怪的目光。
笛微想寻找那张有些苍白的面孔和那双黑眼仁。
在她与同学说笑的时候,人群后面站着个黑黑的高个男人,始终露出一口白牙向自己亲切地笑着。
他主动上前握着林笛微的手:苏令烟!班长把我忘了吗?
沉厚的男低音,眼睛还那样亮,那样微侧着头。笛微略微楞了一下,她感到这双厚重的大手一下子钳住了自己。
你这小白脸怎麽变成黑老包了?笛微耸着眉问。
人家现在是“非洲免签”!那个当了小公司经理的大肚子周克安坏笑着说。
什么意思?笛微问。
本人到非洲各国不用签证,都是同胞黑兄弟! 苏令烟长手臂划了一个弧,一本正经地说。
一阵哄笑。笛微想起许雅芝说的白马王子也咯咯地笑个不停。
招集人周克安说,大家先吃饭然后到酒店旁边的歌厅唱唱歌。大家鼓掌表示赞许。
这是个中档偏下的酒店,桌布没洗干净,残留着茶色的水渍,脚下也有点滑腻。林笛微皱了皱眉。
酒店吃客不多,大厅里回响着同学们的说笑声。十六个人挤坐了一大桌,气氛热烈。上菜前按周克安的提议大家依次把这些年的经历简单介绍一下。
这代人每个人都有曲折的经历,都有一段辛酸得让人落泪的故事。当年,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他们戴着大红花,心里揣着庄严和神圣,在人们的热情的眼光里,在亲人的泪光里踏上征程;然而到了广阔天地,没人买你的帐,在那里,雄心消磨在漫长的岁月里,理想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中销蚀,尊严在艰苦中蚕食剥落,每个人都在坚硬的现实中磨爬滚打得遍体鳞伤。后来把返城回家当成了理想和目标,为了回城,每个知青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小蹦豆许珍为了返城,开始想和丈夫假离婚,自己先带孩子回城,然后再为丈夫想办法。可那时孩子的户口随父亲走,丈夫是当地青年,假离婚改成假死亡,在村里给丈夫搞了个假坟包。街道、派出所特较真,派人到乡里去调查,看到那个坟墓后才答应给她们母女报户口。许珍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事后那个街道干部悄悄对她说,其实他早就看出破绽了,但想想你们知青真不易,回家有什么错啊!回自己的家不违法!说到这里许珍再也说不下去了,几个女同学都落泪了,男同学也都红着眼睛,铁青着脸。
大家述说着发泄着。苏令烟说,不管如何总算回来了,今天不都好好坐在这里了吗?
是啊!大家感叹着。
苏令烟的身世更让人感慨:父亲解放前夕随国民党军队逃到了台湾,把一大家子留在了大陆。从他懂事就知道自己有父亲,但见不到父亲。当一批批台湾寻亲的消息不断传来,他和母亲好生盼啊,盼望有一天父亲能笑咪咪地站在眼前,然而等来的是父亲战友从加拿大带回的骨灰盒。大理石的骨灰盒刻着母亲、哥哥和自己的名字,父亲临死也思念着亲人啊!返城后老婆得了类风湿关节炎,在床上瘫了二十多年。他一手服侍老婆一手拉扯儿子。如今儿子进了清华,老婆也灯油耗尽。苏令烟说,送儿子到了清华园,面对那一片教学楼自己感慨万端,我告诉儿子,这里本来应该是我念书的地方,现在你要替老子实现梦想,好好念!
酒店大厅里弥漫着淡淡的烟雾,大家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几分钟的叙述又仿佛经历了几十年,张张脸上有迷茫有痛苦有欣慰。
酒菜上来后,大家都站起来十分郑重地为三十年后老同学重聚干杯!盛满酒水饮料的玻璃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
酒是好东西,马上把大家的兴奋劲推向一个高潮。周克安说班长第一次参加聚会应该先敬她,大家纷纷响应。
林笛微说只能喝点干红,于是男同学都举着六十五度红星二锅头,女同学举着红酒敬她。还没喝半圈她就桃红满腮了,一个劲摆手说不行了。
苏令烟在她身边不知怎么鼓捣了一下,端着红酒继续劝笛微喝。笛微再喝到嘴里就淡淡的没有酒味了。
她看了看苏令烟,见他挺着胸一本正经地坐着,心说,这家伙还那么鬼灵精!
大家正热闹着,一个半老女人老远就招着手过来了。大家连忙起来让座。
王光华!苏令烟给大家介绍。林笛微想起来了,班里当时有个坐在后排的女同学经常迟到,学习还不错,家里生活困难,寡妇母亲在粮店卖面,小王光华脸上经常蹭着霜一样的白粉。
王光华是个爽快人,拽把椅子就坐在苏令烟身边,重重地拍了一下苏令烟的肩膀,死鬼,也不早通知我,我把老头子安排好,才赶过来。然后向大家说,老公心脏病成天卧床,一住院就找苏令烟帮忙,这老同学老邻居,真是没说的,好人!
林笛微看见王光华的眼神里一丝女人的柔情一闪而逝。
人们带着醉意在歌厅里继续狂欢。暗黑的歌房里五光十色的灯球旋转着,音乐伴着歌声象催化剂,再经过酒精挥发成游离的分子弥漫在空中。苏令烟用有些沙哑的嗓子唱着姜育恒那首老歌:
经过了许多事
你是不是觉得累
这样的心情
我曾有过几回
也许是被人伤了心
也许是无人可了解
现在的你我想一定
很疲惫……
林笛微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这么兴奋了,喝了这么多酒,摸着脸都有点烫手,心里飘飘的。一年多家庭变故的伤感,仕途中断的悲戚,还有几十年曲折的经历汇成一种说不清的意绪在心里翻滚,搅拌着,缠绕着。当苏令烟邀她跳舞时,她几乎象抽去骨头和灵魂的一堆绵软的酥肉,挂在那强有力结实得象钢铁结构的身体上,服贴地让男人的气息烘烤着。
真的醉了,她几乎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第二天早晨,阳光把屋子照的通透明亮,林笛微醒了,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被子里,脸倏地红起来。以前她有个习惯,每当自己情绪躁动就爱把自己脱得光光的。从丈夫去世,她再没裸睡过。笛微急忙穿上内衣,靠着床头。
好久没有这么疯了,真是快乐的一天。她象一条晾在沙滩上的小鱼,忽然的涨潮让她游回了愉快的水中。少年那种无忧无虑的时光只有同这群少年的同伴在一起,象一颗一颗小水珠连接起欢乐的海潮。
她感觉自己的生活象一座衰微的古堡,那久已锈蚀的大门,突然咔咔地响了,开启了一条缝隙,透过那门缝她似乎看到了童年向往的森林,弯曲的小径,碧绿的草地,流淌的溪水,远处淡蓝色的山峦。
想到自己喝醉了的失态,就拨通了雅芝的电话。电话那边传来咯咯的笑声,别提你那狼狈劲了!人家苏令烟把你抱上出租车,我们俩把你送回家的,你睡得想个死狗,人家老苏把你背着,你给人家T恤衫抹了一下子口红和口水,该死吧,让人家一个光棍晚上怎么睡得着啊!
夸张了吧,编得够悬!林笛微红着脸说。
哎!你这人可真没良心,不够朋友。我倒没什么,人家苏令烟累得满头汗,累傻小子呢?也是五十多岁的人啦!
林笛微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说哪天请客。许雅芝立刻一口死死地咬着,下周日中午12点,楚江天见,请我和老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