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中共芝城县委文件》芝县发（７４）２５号。这是一份芝城县委的红头文件，颁发日为一九七四年七月十五日。文件主题词是：关于在清查“五·一六”中错将“鍔未殘”群众组织列为大事件来清查的平反通知。文件的正文是：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陈晓阳等九位红卫兵小将积极响应毛主席关于“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伟大号召，组成“鍔未殘”战斗队，大方向是正确的。林彪反党集团安插在湖南的代理人卜占亚，为了转移批陈斗争大方向，肆意篡改和歪曲毛主席、党中央关于清查“五·一六”的指示，把矛头直指革命造反派和革命干部。我们县常委忠实执行了卜占亚的黑指示，在清查“五·一六”中，抓住陈晓阳等同志在前进中的某些缺点和过头语言，无限上纲，加上“反军夺权”的罪名，列为大事件，当作“五·一六”来清查，组织专案调查，并对陈晓阳同志办了“学习班”，进行隔离审查，要他写了检讨交代。同时整了他的材料，上报地区，并将其材料转到该同志所在单位，造成了极坏的政治影响。现经常委讨论认为，这是对他们的打击迫害，是县常委犯了方向路线错误，应予彻底平反，恢复政治名誉，并按省委一九七四年十五号文件处理好黑材料。
这份文件是陈晓阳从芝城参加芝城县委为他召开的平反大会后带回来的。一个湘南机械厂的工人，怎么会有芝城县委的文件？芝城县委为什么要为陈晓阳平反？陈晓阳是一九七二年元月七日进厂的，平反的文件是一九七四年七月十五日发下来的。为什么平反的文件姍姍来迟？这两年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要说清这里面的奥妙，不但要弄清楚这两年中围绕陈晓阳所发生的事，而且还得弄清楚两年之前所发生的事。事情的复杂性逼得人们不得不寻根问底了。根有多长，底有多深？往事不堪回首，一切尽在陈晓阳心中……
一九六六年，一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席捲神州大地。学校停课了，大部分老师被批斗了，陈晓阳读大学的梦彻底破灭了。他面对着学校两大派无休止的争斗仰天长叹：“生不逢时，生不逢时！”这位芝城一中公认的才子当起了逍遥派。然而好景不长，他也被人拖了下水，逍遥派不再逍遥。事情的起源是由于他的班主任老师被一派红卫兵批判为“政治扒手。”好端端的一位又红又专的老师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阶级敌人，这叫陈晓阳怎么想得通？不通则鸣，一鸣就惊人！学校两大派的红卫兵都想拉他下水，苦于都找不到借口。现在机会来了，陈晓阳为了替他的班主任鸣不平，主动找上门来了，这怎不叫人欢喜若狂？陈晓阳的口才，文笔和组织能力谁人能比？他平步青云，很快就成了毛泽东思想卫兵《锷末殘》战团司令，并且还主编《锷末殘》战报。
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就这样，陈晓阳从一个默默无闻的逍遙派变成了在芝城家喻户晓的叱咤风云的人物；也就是这样，一个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以前的品学兼优的中学生，在运动后期变成了可以教育好的红卫兵坏头头。芝城地区阶级斗争展览馆第一馆就是陈晓阳的“光辉业绩。”他头顶着这样的“光环”，只好眼睁睁地看到别人有机会选择地面向工厂、面向基层、面向部队，而自己却“自古华山一条路”，只能面向农村了。就这样，陈晓阳告别了亲人、告别了学校、告别了芝城，下放到了易家桥公社青山洞大队毛竹山生产队。
那是他终生难忘的日子：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十一日。面对着青山，面对着毛竹他大声吟道：“冬临青山风满楼，毛竹有情频点头。且将冷眼看世界，遍地知青下神州！”虽然他常常发出这样的感叹：“白读诗书二十年，赤手赤脚舞牛鞭。易家桥下春水暖，青山洞里学耕田。”但他毕竟坚持下来了：“立足茅屋修地球，寒门辈出孺子牛。天生我才必有用，愿与青山共风流。”青山常在，绿水长流。陈晓阳以山水明志，又写下两副对联：“易水桥下春潮暖、青山洞中毛竹香”，“毛竹山上悟道、青山洞中参禅”。他不但是这样说的，而且也是这样做的。他是全公社唯一在“双抢”时能顶着风雨、顶着骄阳，不戴草帽赤膊上阵的人。
就这样的表现，芝城的某些人还是与他过不去。一九七一年五月中旬，陈晓阳被芝城县人保组传叫到人保组办了半个月的清查“五·一六”学习班。这个时候的学习班，说穿了就是变相的拘留所。就这样，他们想将陈晓阳置于死地。人算不如天算，他们的目的没有达到。他们失败了。吉人天助，青山洞的贫下中农将陈晓阳推荐到了衡阳湘南机械厂（国营七一０厂的原名）当工人。
一九七二年元月七日陈晓阳来到了湘南机械厂。他被分到了汽车队。当他还没来得及去汽车队报到，更谈不上去学开车，芝城县人保组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信也一封接着一封，其内容万变不离其宗：红卫兵坏头头，退回农村劳动改造！湘南机械厂的领导却有不同的看法：农村不是劳改农场，既然贫下中农推荐了他，就说明了他已经改造好了。既然不是敌我矛盾，农村里的贫下中农能改造好他，我们工厂里的工人阶级还不能改造好他？！芝城县人保组的某些人见电话与信都不管用，就拼命地往厂里寄黑材料。厂领导一看黑材料就乐了：原来是个秀才，我们厂正缺这样的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芝城县人保组的某些人干脆明杖执火赤膊上阵，来到了湘南。尽管他们有千条万条理由，但就是说不动湘南的一定之规：人不退回！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们请求改动陈晓阳原定的工种，不让他开汽车，以防他有条件回芝城搞串联。厂领导笑着答应了。一场闹剧总算收场了。
一波刚平，又起一波。厂领导将陈晓阳的工种由供运处的汽车驾驶员改为铸造车间的清沙工。没想到这一改动倒引起了两个车间对陈晓阳的争夺。铸造车间的领导为了留住陈晓阳也费尽心机：不让他干又苦又累的清沙工，而是干人人都羨慕的造型工。供运处的领导就更绝了。他们找到厂领导，以汝之矛攻汝之盾：既然可以放在铸造车间改造好他，为什么就不能放在我们供运处改造好他呢？难道我们的水平比他们低？他们可以改动他的工种，我们为什么不能改动？我们处除了汽车驾驶员以外，还有好多在厂内工作的工种，例如开推土机。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厂领导同意了供运处的要求：陈晓阳留在供运处开推土机。陈晓阳真的不简单，一天就学会了开推土机，十天后竟然单独开着推土机在外地搞支援。为此，他特地写了一首散文诗《推得地球转团团－一个推土机手的话》登在厂《青工园地》上。他在诗中写道：“谁有我们这样的魄力，推得地球转团团？！谁有我们这样的乐趣，万水千山听我言？！要建造社会主义大厦，‘基础’的重任就落在我们的双肩！谁说从南极到北极，路途坎坷遥远？推一条大道象彩练，把五洲四海齐串联！呵—，推平的地好做诗笺。车行千里，留下万卷诗篇……。”
陈晓阳的能力得到了认可；陈晓阳的才干得到了证实。厂领导点名要他参加厂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并指定他当任创作组组长。尽管他在离开青山洞时曾毁笔为誓，从此以后再不执笔为文。但是现在为了在湘南站稳脚根，为了去掉他头上的“光环”，为了他那还在青山洞毛竹山的恋人，他不想为之也得为之，而且还要为之得好！就这样，他不但写快板，写朗诵诗，还写话剧，写歌剧。厂里参加省军工系统汇报演出的十一个节目中就有八个出自他之手。他写的话剧《征途红旗》和歌剧《一壸水》获得了最佳编剧一等奖和表演一等奖。厂宣传队还荣获团体第一名。载誉归来，陈晓阳成了人们议论的中心，成了人们追逐的目标。他没张扬，他在储存着能量；他没激动，他在静静等待和寻找机会。
石破天惊，在老乡吕芳正和李光浩的帮助下，在他进厂十个月后，完成了谁也认为不可能完的壮举：将他远在芝城青山洞毛竹山的恋人李春玲招工进厂。在学徒工连谈恋爱都不充许的环境下，能做到这一步，不得不令人感叹和称佩。陈晓阳的才干和对爱情的专一，感动了同事，感动了老乡，感动了领导，感动了蒼天。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吉人天助！尽管陈晓阳头上的“光环”还在；尽管开推土机的工作又脏又累，但陈晓阳却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个在阶级斗争展览馆示众过的坏头能进工厂，那已经开创了芝城知青界的奇迹。在短短的十个月时间里竟然能将同自己下放在一个生产队的恋人招到同一个厂来，这不能不说已开创了知青界的大奇迹了！他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吟诗一首以庆之：“突闻招工已返衡，湘南诸友谁识君？苍天有意巧安排，蒸湘起舞我迎春！”
高兴的事来了，苦恼的阴影总是挥之不去。沉默是金，忍耐是银！不是在沉默中死亡，就是在沉默中爆发！在陈晓阳心中有一个没有解开的情节：那就是积极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人，在运动后期竟没有一个有好结果的！他带着这个情节，告别了学校下放到青山洞；他怀抱着这个情节，从农村来到了工厂。头上的“光环”他倒不去计较，但心中的情刧却挥之不去。何止是挥之不去呀！那情刧在心中越来越沉越来越重，简直就是与日俱增！尽管有李春玲劝说与安慰，但此情何诉，此刧何解？他常常仰天长叹！他才不相信：此时无声胜有声！
历史的年轮好不容易转到了一九七四年！一九七四年一月十八日，中共中央转发了《林彪与孔孟之道》的材料。全国开始了批林批孔运动！那气势，那动态仿佛预示着人们：虎年，虎啸出山林！一夜之间，湘南机械厂内大字报，大标语铺天盖地。有人说这是第二次文化大革命的开始；也有人说这是文化大革命的继续。相识的人纷纷来劝说陈晓阳出山。陈晓阳却按兵不动。这里面有李春玲的劝说。他怕李春玲为他担心，这是为情所困，这是为情所阻，为情所累。“问天下情为何物？怎叫人生死相隨？！”
“忽如一夜春风生，千树万树梨花开。”芝城的一个电话，厂政工部的一个通知，让陈晓阳喜出望外心花怒放！芝城县委决定为陈晓阳召开平反大会，烧毁黑材料，拿掉“光环”，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这可是他梦寐以求的心愿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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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12/10/5 8:23: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