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一切显得那么自然,仿佛是水到渠成;一切显得那么平静,仿佛是意料之中的事。就在厂长号召全厂中层干部向陈晓阳学习后的第三天,厂部便下发了《关于陈晓阳同志任职的通知》。陈晓阳被聘为厂长助理。
陈晓阳还没到家,李春玲便从那一个接一个的祝贺电话中得知了喜讯。陈晓阳一进家门,李春玲便打趣地说:“回这么晚,这真叫‘烈士暮年’!”
“虽然说是‘烈士暮年’,但我没有‘壮心不已’之意,却大有壮志难酬之感!”陈晓阳知道李春玲口中的‘烈士暮年’出自曹操的《龟虽寿》便以典对典。
“这么说‘老骥伏枥’,志就不在千里了?”李春玲收起了笑容。
“你说得对极了!我这个老骥伏枥,志就不在千里而在当前了。知我者,夫人也!”陈晓阳相当无奈地说。
“看来喜讯没添喜情倒徒增悲伤了?”李春玲知道陈晓阳心里在想什么。
“你算一算,我还能干几天?官再大,也成了英雄无用武之地之人了。这倒提醒我了,船快到码头,车快到站,人也快到点了。所以我才发出老骥伏枥志在当前的感慨。”陈晓阳长叹一声。
“船到码头车到站人到点,这是自然规律,你大可不必为此忧愁。不管怎么说,这个任命是对你的肯定,也是对你的激励!你也能痛痛快快见江东父老了!何况你还能‘志在当前’!”以柔克刚不愧是李春玲的专利。
“说到志在当前,我不禁想起了郑板桥的一副对联来了:五官灵动胜千官,一日清闲似两日。时不我待,我没法清闲下来,只能是一日忙干两日活。也许只有这样,我才能有颜见江东父老。”陈晓阳满脑子想的就是“壮志难酬”。
“你也不要人为地过份地给自己加砝,徒增负担。我记得在青山洞时你跟我说起过你同你父亲的一段对话。你父亲对你说,不是我不送你上大学,而是无大学可上。你当时回答说,不是我考不上大学,而是无大学可考!现在的情况与那时又何其相似:不是你不想继续工作,而是突如其来的新规定不允许你再工作了。我们这一代人的悲剧就在这里:当我们长身体的时候,就过‘苦日子’;当我们想读书的时候,就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当我们想工作时,就要‘上山下乡’;我们刚结婚,就要‘计划生育’;好不容易盼来了改革开放,等待我们的是‘下岗分流’;我满以为你可以逃过一劫,没想到又摊上了‘政策性破产’,提前十年解甲归田。认命吧,尽管你和我都不相信命运这个词,但现实就这么残酷,这么无情!当然啰,话还得说回来,命运并没将你赶尽杀绝。现在不是流行这样一种说法吗?年龄是个宝,文凭不可少,背景最重要,能力仅参考。你除能力以外,还有什么?你应该感谢湘南人对你的培养和信任。你以自己的能力和努力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虽不说是凤毛麟角,但也称得上出类拔萃的。不管你内心是如何看待,反正我对你的表现和成绩是心慰的,是知足的,是满意的!”李春玲笑了起来。
“是的,人应常怀感恩之心。有道是生育我父母也,教育我老师也,培育我湘南人也。这也是我愧对湘南人的原因。我只能‘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了。”陈晓阳又一次搬出了“三育”理论。
“蓬山此去无多路,晓阳殷勤为报恩。”李春玲笑着将李商隐的诗最后一句稍作改动,真可谓画龙点睛。
“有妻如此,我知足也!有道是知足者常乐,怪不得你笑了。哈哈,‘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官粉黛无颜色’!”陈晓阳心情一好就油开了。
“心情好了,可否对酒当歌?”李春玲太了解陈晓阳了。
“是要对酒当歌,但不是在家里!”陈晓阳笑着回答。
“那在哪里?”李春玲不解地发问。
“今晚吴书记请我俩去吃饭!”陈晓阳的回答大出李春玲的意料。
“请我俩去吃饭?你有没有搞错?太阳真的还能从西边出来?”李春玲根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中美两国都能建交,都能沟通,何况吴书记还是我的领导。大人有大量,‘一切皆有可能’!”陈晓阳套用了一句流行的广告词。
“吴书记有大量,你就投桃报李显得有雅量了。有道是怨家宜解不宜结,你与吴书记之间的恩恩怨怨一结就是几十年,没想到临到退休了才‘相逢一笑泯恩仇’。你这个同谁都能打哈哈,为什么对吴书记却耿耿入怀?”趁着陈晓阳心情好,李春玲将藏在心中几十年的疑问说了出来。
“现在细想起来都是戴‘有色眼睛’看问题闹成的。接人待物,只要有成见,眼睛立马就有色,有色后成见就更大,如此恶性循环哪有不害人误事的?”陈晓阳晚年得道。
“我看是你的‘清高’在作怪!”李春玲一针见血地说。
“清高是内因,那些都是外因。”陈晓阳点头称是。知夫莫于妻,对陈晓阳的优缺点,李春玲比谁都清楚。
“你与吴书记不合拍的外因是什么?”李春玲打破沙罐(纹)问到底。
“这是我进厂后第一次跟别人吵架。这个别人不是别人,就是吴书记。这还是你还没进厂时就发生了的事。当时吴书记还是保卫处的处长。不,那时是保卫科,他是保卫科科长。保卫科升格为保卫处已是八十年代的事了。”陈晓阳回忆起了往事。
陈晓阳进厂后参加了半个月的新工人培训学习班后便分配到“五七”砖厂值班。这个砖厂是遵照毛主席“五七”指示创建的,所以叫“五七”砖厂。需要用砖时,就开工,没开工时就仅有几个值班的人。陈晓阳与易永州两人是这一批永州来的知青徒工中分配到车队学开车的。因要等下一批徒工一起培训,所以他俩临时在砖厂值班。没想到值班的第三个晚夜便遭人光顾了。光顾者欺他俩一是新来的,二是年轻人瞌睡重,认为有机可乘。而陈晓阳认为自己与易永州刚值班责任重大,哪怕是彻夜不眠也不能出一丁点小事。这怪就怪光顾者不了解陈晓阳的为人,就这样,在凌晨三点时被陈晓阳和易永州逮了个正着。陈晓阳当时就给派出所打电话,想要他们来人将光顾者带走。可派出所没人接电话,就改打保卫科,因为派出所归保卫科管。但令人遗憾的是保卫科也无人接电话。陈晓阳与易永州只能坐等天亮。当接班的人来了后,陈晓阳与易永州才“陪同”光顾者来到派出所。使人意想不到的是派出所大门紧闭,上班的人还没来呢!陈晓阳怕错过早餐时间,就要易永州一个人“陪同”光顾者在派出所大门外等候,自己急急忙忙往食堂跑去。因过了点,陈晓阳与易永州就要饿一个上午的肚子了。
陈晓阳万万没想到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卖饭窗口时,只见卖饭的人不客气地说:“到那边窗口去买!”说完后,卖饭的人就随手将窗口的门关上了。陈晓阳怒从心起,一拳就将卖饭窗口的门打开了。
“你要干什么?”刚才关窗口门的人气势汹汹地说。
“我要买饭!”陈晓阳毫不示弱。
“买饭到那边窗口去!这边不卖了!”关窗的人一点也不通触。
“还没到下班时间为什么就不卖饭了?”陈晓阳据理力争。
“我说不卖了就不卖了!别在这里无理取闹,一看就知道你是‘东阳九队’的!”关窗的人出口伤人。湘南机械厂周围住的是东阳公社东阳大队第九队的农民。湘南机械厂的某些人将“东阳九队”代替“老土”和“农怪”之类伤人的词句。
“谁无理取闹了?我在你上班时间要求你卖饭给我,怎么就成了无理取闹了?是没给你餐票,还是侵占了你休息时间?就算你这一句‘一看就知道你是东阳九队的’不是有意伤人的话,这与你卖饭又有什么关系,请在埸的师傅们评一评,倒底是你无理还是我无理?”陈晓阳有理不饶人。
“看来你是存心来找茬的?想找茬?门都没有!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关窗的人趾高气扬地说。
“我没找茬,我也不想找茬!我肚子饿着呢,只想买饭!就眼前来说,你是卖饭的,我是买饭的。我也不想去打听你是谁,因为你是谁都与我无关。就凭你那一句‘一看就知道你是东阳九队的’的话,就知道你不是一个当官的料。如果哪个瞎了眼要你当了官,就你这样当下去也不会是个好官。”陈晓阳出言相讥,因为他知道厂里正在开展机关干部参加劳动的活动,有一技之长的去生产一线,没一技之长的便来后勤顶班。
“你,你,你……”关窗的人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你也不要你你什么的,我哪里说错了你?”陈晓阳才不去理会你受不受得了。
“小伙子,你是说错了他。”一个老师傅笑着说。
“我说错了,错在哪里?”陈晓阳不服气地反问了一句。
“其它方面你没说错,就是在当官的问题上你说错了。”老师傅仍然笑着说,“他真的是一个官。他是保卫科的吴科长。”
“哈哈,原来如此,我这就更没说错!”陈晓阳哑然失笑,而且笑了出声。
“小伙子,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一次发问的不是刚才的那位师傅了,而是一位干部模样的老同志。
“臭鱼同味,有什么样的领导就能带出什么样的兵!”陈晓阳没头没脑的从口中嘣出了一句不太雅的话来。
“你了解他还了解他的兵?”干部模样的老同志说话倒很平和。
“我不了解他,也不了解他的兵。但我只知道他在没下班时就不想干活了,而他的部下,却在要干活时还没去上班!”陈晓阳没好气地说说了一句。
“你在这里胡说些什么?”已转身准备要离开的吴科长又回到窗口大声指责了起来。
“我胡说了什么?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陈晓阳以牙还牙,才不理睬你是不是科长大人。
“你怎么这么不文明,开口就骂人!”吴科长想抓陈晓阳的小辫子。
“我骂了你什么话?我怎么就不文明了?我可不像有些人开口闭口就说‘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东阳九队的’!”陈晓阳好久没与人这样雄辩过了。他感觉出极地好。
“你别走!有种的你就别走!”吴科长脱下白衣便走了出来。
“不走就不走,我还怕你不行?”陈晓阳才不怕呢。
“小吴,你要干什么?”一见吴科长走出了厨房,那位干部模样的老同志便大声地发问。
“金部长,您老还没买饭?”吴科长见到金部长时倒还必恭必敬。
“饭早就吃过了,我是来找我有事的。”金部长轻轻地回答。
“有什么事?您老说,我立马就办!”吴处长的声音已低八度了。
“你们昨晚是不是搞了统一行动?”金部长并没直接说事。
“没有呀!”对金部长的发问,吴科长做了肯定的回答。
“这就怪了,为什么到现在保卫科也好,派出所也好还没有一个人上班?”金部长有些不太满意了。
“不可能,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呢!”吴科长回答得真轻松。
“我刚去过了。昨晚这两个地方就没有人值班。砖厂值班的小青工昨晚陪同前来‘借’电机的人到天亮。刚才送到你们那儿去,也吃了一个闭门羹。”金部长不客气地说。
“哈哈,这可不是我说的了!”陈晓阳又打起了哈哈。
“你是怎么知道的?”吴科长反问了一句。
“我?你是在问我?我就是当事人呀!”陈晓阳亮出了底。
“小伙子,谢谢你俩,辛苦了!”金部长握着陈晓阳的手动情地说。
“不用谢,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辛倒不辛苦,就是有点饿了。”陈晓阳贫了起来。
“来来来。快将餐票和碗给我。”吴科长与刚才判若两人。
就这样,陈晓阳认识了金部长,同时也得罪了吴科长。
当陈晓阳声容并茂地讲完往事后,李春玲立即说:“你事后怎么不与吴书记沟通沟通?”
“这就是年轻与清高付出的代价。当时我认为错不在我,我又不想当官,还去找他干什么。没想到几个月后,永州来人要我回农村,厂里出面接待的又是他。我与他的结怨就更进了一步。之后还有生二胎和分房子的事,出面的还是他。甚至我还听人说他还阻止对我的提拔,这样一来二往的,结怨就更深了。”陈晓阳无不遗憾地说。
“你当中层干部以后就没想过改善两人之间的关系?”李春玲紧追不舍。
“怎么没有呢?我不但努力过,而且进展还不错。比如入党的事,调动工作的事,可以说吴书记功不可没。当然,金书记在中间起了主导作用。”说到这里,陈晓阳满怀敬意,“金书记不愧是一个老革命。他弯腰为桥,挺背成梯,为了我的成长呕尽心血。他不仅在位时将我扶上马,送一程,就在退休后也时时刻刻关注我,帮助我。当年建乒乓球室就是他挺身而出,我才事半功倍大获成功的。中国人是讲究吃水不忘挖井人的,我还得加上一句:成功不忘引路人。”
“你既然对金书记能感恩戴德,为什么就不能对吴书记感恩图报呢?你刚才不也认为在你的入党问题上,在你几次调动上吴书记是功不可没。”李春玲很不理解地发问。
“你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也常常在内心深处向自己发问,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总得不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有时我内心还冒出金书记是在培养我,培养我成为对社会有用之人,吴书记是在利用我,用我的才而不用我这个人的奇怪想法来。”陈晓阳实话实说。
“用你的才,不就是等于认同了你这个人了?”李春玲还是没转过弯来。
“你没在官埸干过,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奥妙。我就举成立社区为例子,你就会明白了。按常规。按一般人的正常思维,社区的主任非我莫属。但第一任主任却是小岳,事实证明了小岳不是这块料。有道是前车可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可他呢?有鉴不借,有师不承,居然要王林来当第二任主任。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了他是以与他亲疏画圈子的。虽然说主任与书记是平级的,但在厂长负责的工厂里,行政一把手要重要得多。这也是金书记与吴书记的最大不同。金书记当年在我四无(无干籍、无党籍、无文凭、无职称)的情况下,说服厂领导班子人员,让我一步到位。这充分体现了老一辈革命者为了培养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无私无畏的伟大胸怀与魄力。在外人看来吴书记也在培养我,但只有我这个当事人才能体会到能到位的总不让我到位的苦衷。你有怨气还不能发,一发就成了对组织的安排有意见,对工作挑肥捡瘦。他既要我在他主管的单位干,又不让我当一把手。当年厂部有意让我到生产处去工作,他借口不好安排国琛,极力把我弄到了离退休办。到了离退休办,他就成了我的主管领导了。这样对我以后工作的安排只能他说了算。他不但在我的职务上搞一些小动作,在职称上也设置阻碍。我的同僚,我的部下,那么多人都评上了高级政工师,就是我还在‘非’。我曾多次提出过这件事,他不是借口工作上离不开我,就是说正处与高工是一样的,何必画蛇添足。既然如此,那些人为什么就能有职称,那些人工作就能走得开?我在夜以继日地工作,他们倒好,不是请假不上班,就是请调到闲位上去复习。不是我吹牛,看一看政工线上那些高工,哪一个职务比我高?哪一个资格比我老?哪一个能力比我强?哪一个贡献比我大?哪一个口碑比我好?他们能有的为什么我就不能有?我也是政工线上的人呀!为什么我落得如此结局?是我工作还不够努力还是与他沟通不够?都不是!只能用那些人是他圈子里的人而我不是他圈子里的人来解释。久而久之,我就产生了他只用我的才而不用我这个人的想法。特别是他对我们家姑娘工作安排问题上的态度,使我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了。”陈晓阳提到姑娘的事李春玲就不好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