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重新打拼
玉兰在火车上好容易抢了个座位,她望着窗外飞快掠过的村庄和田野,心想我真是生不逢时,若真像书上说的人还有下辈子,那我应当是怎么个活法?
身边挤过来一位妇女,她怀里抱着一个小的,还领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就那么在边上站着。玉兰才懒得管她们,她这一辈子经历了这么多,早就不知道什么是同情了。
局势越来越对原76号的这些人不利,玉兰也想早一点离开上海。反正王一夫也不是她真正的丈夫,什么婚书媒妁都没有。那天玉兰对王一夫说:“我在香港那边一个亲戚托人带话给我,说她家孩子多,小铺子没人照看打理,她给我找了一个住的地方,问我能不能过去,帮她照看并打理那个小铺子。”
王一夫苦笑一下,心想她终于要走了。当年有多少次他强忍着怒火才没杀了她,如今他沦落如此,反倒舍不得她走了。
他问道:“既然她家孩子多,当然没有我住的地方了?”
玉兰点了点头。
王一夫说:“时局不好,将来国民政府返沪,说不定要把我们都当汉奸捉起来枪毙呢,你若能逃得一命就去好了,反正你在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名份!我们两个能逃得一个算一个吧!”
然后他起身,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百块银元说:“这是我最近在街上炒袁大头挣的,只有这么多。你在这一路上也要用钱的,备着吧。”
玉兰没想到他竟会给她钱,所以故意冷冷地问他:“我们都要散伙了,你还把钱给我?”
王一夫苦笑着说:“我这种人,有女人愿意跟我搭伙过日子,就已经艳福不浅了,况且蜡梅在的时候你毕竟也没赶她出去,我真是谢谢你了!”
玉兰好半天都没说话。
第二天王一夫也没出去炒袁大头,他帮着玉兰把随身之物打了一个小包,然后在门口叫了一辆黄包车,他们两人坐上去,一同来到火车站。
车站乱得一塌糊涂,人挤人人挨人的,哪个不想离开上海?
玉兰惊叫道:“乖乖,怎么上得去车哟!”
王一夫说:“只好拿出一点手段来吧!”
他把玉兰的小包背在身上,一手拉着玉兰,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支手枪,他朝天放了一枪,然后恶狠狠地大叫道:“他妈妈的,都给老子让开!认得76号吗?”
周围的人听见枪响都吃了一惊,再回头看见王一夫那样子,立刻纷纷避让开来。自从上海沦陷以来,上海市民一听“76号”,哪个不晓得是鬼门关?
玉兰吃了一惊,说:“哎呀,你要死啊?”
王一夫也不答话,再喊一声:“听到没有?老子是76号,想活命的就给老子闪开!”然后他只顾拉着玉兰,推推搡搡地抢先来到车厢门口。
那铁路查票员见王一夫那凶样子,又听他喊什么76号,根本也没敢查他的票,只是向他们点了点头,甚至讨好地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拉着玉兰上了车,看见一个空位子,赶快把她向座位上一推,叫道:“坐下!”
玉兰的屁股刚一沾到座位,所有的座位就都被涌上来的人群占光了。
王一夫已经不能从车厢口下车了,太挤。于是他解下玉兰的小包,系在她胸前说:“小心一点,不要丢了,车上贼一定很多的!”又捏了一下她的手,看了她一眼。
玉兰马上就明白并且也感觉到了:在小包贴胸的地方,有什么东西硬梆梆的,原来是王一夫那支手枪。她马上点了点头。
然后王一夫打开车窗,跳了出去。他刚一落地,列车就慢慢地开动了起来。
王一夫向车窗内招招手,就自顾走了。
玉兰赶快关好车窗,然后坐下,伏在桌上,眼泪流了出来。
这个王一夫也是穷途末路之人了,却能把家里仅有的一百块银元拿给她,也算对得起她了。而她呢?
当初她是真的喜欢他,但又嫌他穷,所以对于又伦还有幻想,后来发现于又伦是个衣冠禽兽时,王一夫已经与李群好上了,唉,一念之差。
后来她被捕变节,又被于又伦奸淫。这期间王一夫也被捕变节,为了把王一夫拉入特务组织,她又奉命与王一夫同居以便监视他。所以王一夫从来不以真心待她,并且每次她到刘凯那里汇报王一夫动向时,都被刘凯奸淫。以王一夫那样的老特工人员,每当她从刘凯那里回来就赶快去卫生间洗内裤,他会不明白?
但是他仍然把家里仅有的一百块银元拿给她,并且亲自送她上火车。毕竟还是当年师范学校里那个令人心动的小男生热心助人的本色。
作为当年的共青团员,她叛变了,王一夫叛变了,那个李士群更是成为全国知名人人恐惧的上海76号的头子。唯有李群仍然在共产党那边。那几次被她脱逃掉的事,都有王一夫在场,谁都怀疑王一夫,但谁都没有证据。
今后到了香港,不知道会怎么样,还要不要嫁人呢?她想来想去,除了王一夫那种人,她对谁都不敢相信。虽然王一夫是集叛徒、特务、汉奸和帮会小头目身份于一身的家伙,而她自己也不过是个烂货而已。她用手轻触一下小包里的那支手枪,作为曾经的女特务,她对枪支可不外行,射击的成绩也不坏,并且对暗杀、拷打和色情引诱以外的事情一窍不通。姨妈说让她帮忙打理小铺子,她真怕像今天的王一夫一样,不小心把手枪掏出来!
混着看吧,万一能发点小财什么的,争取把王一夫也接到香港来,到那时她与他就不是奉命同居的关系,她要好好地做一把他温柔娴惠的妻。
想到这里她心情居然好受一点了。于是她伸手在包里摸,发现王一夫居然把她平常爱吃的绿豆片糕也带上了。
她拿出绿豆片慢慢地吃。
“妈妈,我饿。”身边那个男孩轻声对抱小孩的那女人说,同时两只又大又亮的眼睛盯着玉兰手里的绿豆片糕。
“嘘,现在上哪里去买吃的东西?忍一忍!”那妇人满脸倦容,不安地看了一眼玉兰。
玉兰看了一眼那男孩,倒也浓眉大眼的,一个小帅哥。
“要死哟,这么多年,我竟然没和王一夫生个孩子,说不定有了孩子就不一样!瞧他处处防备我的那神态!”她心里想着,就把满脸的冷漠换上笑容,问那男孩:“你叫什么?”
他说:“阿亮。”
玉兰又对阿亮说:“这是绿豆片糕,很好吃的,你尝一尝?”
那女人连忙说:“不要,小孩子不懂事,别理他!”
玉兰笑着说:“既然是小孩子,饿了就吃嘛!”一边说着,她抓了几块绿豆片糕塞在那孩子手里。
阿亮接过去大口地吃起来。
那女人说:“不好意思,大姐,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了!”
玉兰索性好人做到底,她指一指窗前小茶桌道:“来,你把怀里的孩子放在这里,我替你扶他一会,你的胳膊也好酸了!”
那女人受宠若惊地叫道:“啊呀,要不得,已经很麻烦你啦!”
玉兰说:“来嘛,我们都是女人,勿要客气!”心里却不禁暗笑道:“这倒好像是我在特工课上学的‘目标接近术’一样,她的心理戒备还真的让我给破解掉了!”
于是玉兰一手扶着在桌上那已经睡熟了的孩子,一边与那叫娟嫂的女人聊起来。
“你到哪里?”她问娟嫂。
娟嫂答道:“香港,去投亲。”
玉兰反正也是无聊,就接着问:“香港什么地方?”
“尖沙咀那边,好像叫什么‘金巴利道’?”
玉兰高兴地叫道:“对,是有个‘金巴利道’!你看我们不但同路,还要做邻居呢!”
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玉兰问她:“就你一个人带两个孩子,你丈夫呢?”
娟嫂低下头说:“死掉喽!他是军统的人,在上海与76号作对头,被人家杀了。我千辛万苦地到重庆那边去找军统要怃恤,那些没良心的畜生,居然不承认军统有这个人!我一个女人带两个孩子有什么办法?到香港去投亲吧。”
玉兰听罢一愣,叹一口气道:“我倒是你的死对头,76号!不过也混不下去了,到香港去弄口饭吃。”
娟嫂说:“你男人拉着你上车的时候我就听到了,说你们是76号!车站检票员都不敢查你们的票。不过现在眼看日本人不好混了,另找高枝了吧?”
玉兰苦笑道:“找高枝?是怕蒋委员长回来,把我们当汉奸捉起来枪毙!我这是逃命呢!”
娟嫂笑着说:“我们都是女人,就不要往什么中统、军统、76号那些乱七八糟里面搅了。反正我要把我这两个孩子带大。”
玉兰连忙说:“是的,是的!”
到了香港,她们走出车站。你看我我看你的,谁也不知道“金巴利道”在哪里。玉兰想起还有一百元大洋呢,于是叫了一辆黄包车,多给了那车夫一块大洋,大人孩子都挤上去,这才来到金巴利道。娟嫂千恩万谢地告别而去。
玉兰的姨妈见了玉兰,说:“你来啦,放下东西,休息休息!”然后给她倒了一杯水。
晚餐是一碗混合面糊糊,就着菜叶加一点盐。
玉兰问:“就吃这个?”
姨妈说:“对不起了,只有这个,毕竟家里还有的吃,已经算不错了。日本人快要撑不住了,根本没心思管我们这些市民。什么时候那些倭寇快点滚蛋就好了!”
玉兰既然来了,只好接着问道:“生意还好吧?”
姨妈“呸!”地一声,再叹一口气:“好做也不请你来帮忙了。主要是治安不好,街头小混混们成帮结伙的,今天砸这家铺子,明天又砸另一家!那些警察才懒得管,不知道英国佬回来会不会把他们当汉奸抓起来呢。所以只要不是抗日分子,什么无法无天的事也没人管!”
玉兰不禁“啊哟!”一声,说:“原来这边的饭碗也烫手啊!”
姨妈看了她一眼,说:“你在上海好歹也是堂堂的76号呢,也许能镇住那些小太保。”
玉兰苦笑一声说:“啥伲76号,李士群叫日本人毒死了,我们这些小喽罗也都藏起来了,不然那边会放我到香港来?”
看着姨妈失望的神情,她赶快补充说:“事在人为吧,我尽量不白吃你家的饭!”
当晚姨妈和姨父在柜台后面支了一张单人床,然后愧疚地对玉兰说:“我们家里人口多,你将就一点吧!”
玉兰也只能点头。当晚玉兰在单人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是来到一个陌生处不习惯,二是对今后的生活很茫然。她想了很多,直到天快亮时才迷糊过去。
第二天,玉兰刚摘下铺板,就有一群年轻人堵在门口叫道:“喂,那个大陆来的八婆,到香港来混不要拜码头的吗?”
原来昨天玉兰一路打听着来到铺子,被那些太保看在眼里,所以今天他们就来收叩头钱了。
姨妈忙不迭地跑出来叫道:“各位各位,我外甥女昨天刚到,还来不及孝敬各位嘛,过两天一定给你们送去!”
为首的那家伙一把就将姨妈推倒在地下。姨妈不由得尖叫了一声。那家伙居然又踢了姨妈一脚。
玉兰急忙上前叫道:“不要啊,既然我是大陆来的,钱自然由我来付,何必打人呢?”然后扶姨妈起来。
那人将一口烟吐在玉兰脸上,笑道:“不打她你也不会出来呀,拿来!”说着就伸出手,掌心向上。
玉兰问道:“你要多少?”
那人说:“五十块大洋!”
玉兰叫道:“天呐,我要是有钱,会来这里投亲靠友的吗?凡是来这里混饭吃的,你把她卖了也不值五十块!并且这里是香港,袁大头好用吗?”
那人淫笑着说:“把你卖了这办法不错,你跟我们走吧,到一个让你享福的地方,十几个壮汉压下来,钱就挣够啦!”
其余的歹徒跟着哄笑起来。
玉兰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头顶。但她没动声色,只说:“等一下,我把老人扶进屋去,然后给你们拿钱!”
姨妈惊叫一声道:“五十块哟,你也拿得出?”
玉兰只叫一声道:“拿!”然后扶姨妈进屋了。
背后那些小太保们哄笑着:“就是嘛,你要是去卖皮肉,也不够嫩了嘛!”
她扶姨妈进屋到床边坐好,然后到自己的单人床褥子下面抽出手枪,连同握枪的手一起塞进一个布口袋里,才转身出来。
那个头目满脸的嘲讽,看见她拿出来的包挺鼓的,不由得问她:“这是多少?”
玉兰吼一声:“你自己数!”一边说着一边向那人的脚面开了一枪:“砰!”
那人脸上的笑容还来不及退,只晃了几下,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下捂着脚惨叫起来。
那些小混混们都惊呆了。玉兰把枪口伸进一个瞪眼张嘴正在发愣的人的嘴里,叫一声:“第二枪?”
那人浑身一抖,急忙双膝跪地,嘴里“唔、唔!”地哼个不停,并且连连摆手。
其余的人转身想跑,玉兰突然大喝一声:“都给老娘回来!”
那些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地站着不动了。
玉兰掏出五块银元,说:“只有这么多了,实在不行就把我的这条命拿去!”
那些人接过钱,嘴里叫着:“不敢,不敢!”然后挽起他们的老大,跑了。
姨妈坐在床边正在心神不定呢,猛听外面枪响,吓得她一激灵,急忙跳到窗前朝外看,直到发现那些混混都被吓得一哄而散,才跑出来叫道:“要命哟,这些小太保你是不能惹的,没听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吗?”
玉兰问姨妈:“有地方去躲几天吗?”
姨妈叫道:“躲几天是可以的,可是以后我这一大家人怎么办?我是请你来帮忙的,怎么晓得头一天就绝了生路哟!”
玉兰说:“姨妈对不起,你只好出去躲几天了。不过你放心,过不了一个月,我就是这条街上最大的地头蛇,以后再也没人敢惹你啦!”
姨妈只好返身进屋里,与姨父一起把家里值钱一点的东西打成一个小包,然后带着五个孩子流着泪出门,急急忙忙地走了。
玉兰看着姨妈一家渐渐远去的背影,知道自己今天的行为有点过火,可到现在没有退路了。
“哼,不就是打打杀杀嘛,我在上海时那些背后打黑枪捅刀子、严刑拷打那一套比你们见得多了!不过今后我再也不打这种小角色了,要打就打水深一些的人物,要么我被他们打死,要么我打出一片天下,叫他们在这条金巴利道上不敢小看我!”她右手捏着枪柄,恶狠狠地想。
街边上一些人远远地聚在一起看着她,指指点点的。玉兰转身进了铺子,把窗帘拉上,再从里边向外观察,她发现前后门不远处都有可疑的人装作若无其事般地站在附近。
门外有人叫一声道:“有信!”然后一封信飞了进来。
她捡起那封信,只见信封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字:“大陆八婆亲启”。
恐吓信来了。
玉兰慢慢地拆开信,上面写道:“你应当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今天犯忌,总要有个说法。若想顾全双方面子,给我通话!”信的末尾写着一个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