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小说连载“斩不断的爱”（1--28）

场院上的扬场机高高地喷吐着一股股小麦的巨流，好似一条长龙欢快地飞舞，又好像是一座拱桥连接着两座由小麦堆成的高山，两座小麦山的周围是舞动着的木锨、铁搓子和竹扫帚的人群。驾驶拖拉机的工作，那可是“重要”的工作岗位，必须是由革命的贫下中农来掌握的。因此张鹏举就被派到场院去干力气活了，因为他哪派都不是，就与一些没有参加派别的人，组成了“装运组”，干起了扛麻袋的重活。经过扬场后的小麦，有的作为明年的麦种需要储存在囤子里。当时还没有砖瓦和水泥结构的粮食储藏库，只能用由原木和木板皮垫底，铺上苇席后再用苇箔一圈一圈地围成圆囤子，随着里面粮食的增高，一圈圈的苇箔也在增高。增高到一米五以上时，扛麻袋入囤就比较困难了，因此需要搭上跳板再往上入囤。张鹏举身体强壮，百十斤的麻袋扛在肩上，走在只有三十公分宽的跳板上如同走平地一样。除了小麦种子入囤，就是出口粮食装车了，这些都是重活。那装满小麦的麻袋都要达到一百八十斤，两个人抓起麻袋的四个角，用力一抡，就能放到一个人的肩膀上，那个人再扛着麻袋送到解放牌儿汽车上，每一辆汽车都要装满五吨多的小麦才能开往宝清县的国家粮库或是运往火车站，再把粮食运往全国各地。一天下来，经过张鹏举肩上的小麦也得有三、五吨重呢。

因为全场范围内的学校都停课了，沈晓延所在的生产队的小学，虽然刚刚组建完毕，书、本什么的也都准备好了，还准备不放假，给学生补课呢，也没有上几天的课，就因为张鹏举他们被揪斗，生产队文化大革命的快速发展而停课了。因此沈晓延也被安排在场院干活了，她和女工排一起，干得是用木锨把小麦传到扬场机那里的工作，张鹏举的劳累，她看在眼中心疼在心理，回家后虽然自己已经很累了，还是要抢着干些家务活的。

两个人互相抢着干家务活，又互相心疼对方的劳累，互相关心对方的身体健康，这样的小两口儿能不幸福吗？

他们的生活与生产队的农事活动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场院上的小麦刚整理完，新收获的大豆又一车车地运到了场院，除风、晾晒、扬场、入囤的工作等等，他们始终是在紧张地劳动着。虽然身体上是累了些，可是心情却轻松很多。生产队里两派的辩论与会议与他们没有关系了，因为现在两派争论的焦点是支持指导员还是支持连长？张鹏举他们是不能去参与的，只是过自己的平静生活。

这时，更为轰动全国的事情发生了，由于8月18日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门接见全国“红卫兵”的消息传播开来，不管是大学生还是中学生，还有一些小学生都掀起了进行“革命大串联”的活动。因为坐火车可以不用买票，那“红卫兵”的袖标就是畅通无阻的通行证。发展到后来，九、十月份的时候，更有大批的工人、机关的工作人员、上山下乡的知青们也都开始了以“把革命的烈火燃烧到祖国的各地”、“宣传毛泽东思想”、“学习革命经验”、“……”、还有以“上访”和“告状”等等为由，而涌到了北京。或是到各大城市、著名的风景区和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去“革命大串联”了。王德宾、刘才、苏子文、麻爱华和高占平等一些北京知青们，都在十月初相继高举“革命大串联”的旗子到北京或是其他什么地方去“革命”了。这一走，就是三十多人，生产队的秋收工作能不受影响吗？

……

天气越来越冷了，大豆还没有收割完就下起来大雪了。刚进十月下旬，这场半尺多厚的雪，可给生产队的人们带来了不少的麻烦。因为它白天会融化一部分，形成了粘雪，晚上又会冻起冰来，干活的人们带着手套去掰老玉米，没掰出百十米远，手套和棉鞋就都湿透了。手、脚都冻得如同猫咬一样的疼痛，活儿还得干。没有几天雪化完了，可是地面却泥泞不堪了，肩上背着苞米筐，脚下是鞋在泥里淌。张鹏举靠着自己健康的体格，并没有在意自己的“身份”，依然如往常一样的不管是割大豆，还是掰老玉米总是走在其他人的前面……回家后又总能享受到沈晓延的无限温欣；温暖的房间、温热的洗脸和洗脚水、干干净净的应该更换的衣裤和热气腾腾的饭菜……

时光，就这样在张鹏举和沈晓延参与的生产劳动中、在他们相互关照和相互体贴中一点、一点地渡过。虽然工作很劳累，天气也越来越冷，而两种不同观点的头头们却没有忘记“阶级斗争”，没有忘记“革命造反的精神”，他们和手下的骨干分子们，精力十分旺盛地一边安排着生产劳动，一边紧跟文化大革命的形势在不断地进行着“革命斗争”。什么学习和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大、小会议，什么紧跟形势的宣传大字报了，同时还望不了相互的辩论……

不管是什么样的小道消息，都能找到与对自己一派观点有利的内容，比如什么“北京来电”、“某某领导的讲话”、“某某地方的文化大革命形势”、“最新指示”、“……”等等，都能成为大辩论或是大字报的题材。两种观点的人都在比赛着，看谁的消息多，看谁的消息快，看谁能最先用自己的分析与理解写出大字报来。好像谁就是最“忠于革命”、最“忠于毛主席”……

斩不断的爱（17）

（17）水利工地

“文化大革命”虽然在一步一步地向前发展着，农活还是在不误农时地进行着。几年来，农场都是利用冬季兴修水利工程，这年的冬天也不例外。就在有的生产队还没有收割完玉米和大豆时，兴修水利的任务已经下达到了生产队。张鹏举他们生产队的任务是要到几十里地外的小索伦河去开挖河道。沈晓延已经为张鹏举收拾好了铺盖，准备了生活用品。张鹏举打起了背包，与王队长他们一起出发了。他们十几个人只是生产队的先头部队，任务是为后来人员挖地窨子、搭火墙、架地铺等，就是给大家准备吃、住的地方。他们十几个人中虽然也分为两派，但是干起活来还是很齐心协力的，因为他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而且又是多年一起工作的老同志，所以很快就完成了任务。

他们一开始是在水利工地指挥部为他们指定的位置上，清理了灌木丛和一尺多厚的积雪，而后就是抡大锤打钢钎子，在冻得比石头都坚硬的白疆土地上打炮眼。张鹏举一直是锤不离手，一个一个的炮眼打成了，他们才远远地撤离。在背风的小榛柴林子后面，去享受那“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的休息。当王队长他们跑回来没有多久，几声震耳的轰鸣过后，不远的雪地上、榛柴林子里便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大块儿、小块儿的冻土坷拉纷纷落地后，张鹏举他们又扛起镐和铁锹出发了。

炸药把冻土层炸裂了，太大块儿的冻土，几个人都无法搬动，只得用镐头再把它刨开成小一点的土块，才能把它们抬走。清理完冻土，还要按设计要求把四周修理成比较整齐的长十五到二十米，宽六米的长方形的土坑，向下的深度应该达到两米左右。对于十几个人来说，挖出这200多立方土的工作量并不算太大，可是一米多厚的冻土层是最难啃的。镐头刨上去，火星儿四溅，再看那冻土上留下的只是一个一公分左右的白点儿。要是石头，几镐就能把它震裂。可是这冻实的白疆土，没有七、八镐，十来镐还很难把它刨开。就这样，王队长带着这十几个人用了两天多时间便把这土方工程干完了，比其他生产队的要快一天多的时间呢。接着他们开始用指挥部运来的木料、玉米秸和他们自己砍伐的榛柴棵子盖起了地窨子。这地窨子是东西走向，并且东西两面都留了出入口，又用帆布和麻袋片儿或者是棉被做成了门帘子。地窨子里面的南北两边是用杨木秆子架的大地铺，又用大豆秸和洋草铺在上面，躺上去还很舒适，很暖和呢。为了男女睡觉方便，又用苇席当墙，将两面地铺的中间隔开了。地窨子中间是用砖头垒的南北两头能烧火的大火墙。地窨子里虽然没有窗户，两盏大气灯也能把里面照得通亮了。一切准备完毕了，生产队的其他人员也都来到了工地。

在这水利工地上，每天都是先放炮炸开冻土，而后是把冻土块儿抬走，再加深、拓宽、修整河道。整个工地是沿着二十多里长的即狭窄又弯曲的河道排开的，每个生产队各负责一段河道的工程任务，全农场有几十个生产队，都沿着河道两岸挖了地窨子住了下来。白天，整个河道里是红旗招展，炮声连连，人声鼎沸，锹镐飞扬，好一派人欢马跳的景象。为了互相之间的安全爆破，每个生产队都有两个工程指挥员负责安全工作，他们都是手拿一面小红旗，嘴里还有一个哨子。只要听到连着的三声哨子响，再看到红旗摆动，大家就赶快撤离工地，到安全的地方隐蔽起来。炮声过后，指挥员会按炮声的数量来判断有没有哑炮，如果没有哑炮，大家就会听到一声比较长的哨音和挥动的红旗，意思是可以回工地去干活了。

放炮本来就是非常重要的工作，现在搞文化大革命了，人人都提高了阶级斗争的觉悟，因此这项工作就更被人们所重视了。必须是贫下中农才能担当起这项任务，大家都没有想到王队长竟让“资本家狗崽子”张鹏举来做这么重要的工作。

说起来大家对张鹏举当炮手没有一个不挑大拇指的，在64年和65年农场的冬季水利大会战时，张鹏举就获得了最佳炮手的称号。不但他所安装和点发的炸药没有一个哑炮，而且同等的药量却获得了比较大的土方量。生产队虽然还有两个好炮手，但是其中一个因为有病没有来到工地，另一个则是刚刚死去的陈飞林。

这炮手的工作可不是人人都能干的，首先来说这是个非常危险的工作，尤其是安装雷管的时候，不小心就会发生爆炸的。因此这炮手不但要胆大，还要心细，不但要有很强的责任心，还必须要心灵手巧才行。

王队长也是与几个生产队的骨干们商量后，才决定由张鹏举和候光雨担任炮手的工作。而候光雨虽然是转业的志愿兵，但是他在当兵时只是个铁路通讯兵，也没有摆弄过炸药。这次是他主动要求当炮手的，一来他是“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的骨干成员，是为了完成指导员交给的任务要监督张鹏举的一切行为的，二来是自己也想获得个什么优秀炮手的称号呢。

开始的打炮眼、装药、安雷管还都是由张鹏举说了算，候光雨只是学习和打下手，并且暗中执行着指导员交给的工作。他是个比较认真的人，不但学习认真，执行监督任务更认真，对张鹏举的一举一动都记在心里，并且还要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问个为什么，警惕性非常高。张鹏举虽然心知肚明，却也不计较。

他知道候光雨是个苦大仇深的孤儿。解放前，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济南一家玻璃厂的工人，在一次玻璃熔炉的爆炸事故中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死于工作之中。他祖父在那家工厂干了二十多年，父亲也干了将近十年的炉前工，可是工厂老板借故是工人操作失误而造成玻璃熔炉的爆炸事故，不给死者任何的抚血和补偿。他妈妈去找老板说理，不但没有见到老板，还被一帮打手打得头破血流，回家后没有几天，他母亲也死了。那时候他才五岁，他家就他这么一个孩子，无亲无故的。好心的街坊邻居虽然东家西家的给口饭吃，也没有办法抚养他。他只得靠乞讨，饥一顿，饱一顿的维持着活命。直到十二岁时，被一家火柴厂的老板收留，做了童工……济南刚一解放，他就参加了解放军，那时他才十七岁。这些都是生产队开“忆苦思甜”大会时，从候光雨激动人心的发言中知道的。所以，当自己被候光雨非常愤怒的批判时，自己也没有任何怨言，他很理解候光雨的阶级感情……

理解归理解，工作归工作。张鹏举知道在这次水利工地的爆破任务中的特殊意义，他知道自己的处境，他更知道生产队两派的“革命组织”都在盯着自己呢，恐怕一点点的纰漏都会给自己带来不可想象的后果。因此，他更加认真和细心了。

刚开始时，候光雨还比较听张鹏举的安排，没有两天时间，他已经学会了填炸药、安雷管儿和点燃导火索引爆炸药的全部过程后，就与张鹏举争当主炮手的工作了。为了安全，张鹏举还不能让他独立去做，每次在他做填炸药、安雷管儿和点燃导火索时，张鹏举都在他身边看着，并主动给他当下手。就这样，却引来了他的不满，好像是伤了他的自尊心一样，所以他经常找借口把张鹏举支走。一次，张鹏举在仔细检查由候光雨安装的雷管时，发现有两个导火索和雷管结合部分的导火索里的火药被掏空了有五公分多的长度。多么可怕的事实啊！如果不仔细检查，肯定会出现哑炮的现象！排除哑炮是最危险的工作了，弄不好就会引发爆炸……排除哑炮又是最耽误工程进度的事情，谁负责？！在以后的批判大会上，上纲上线就是现行反革命！……张鹏举能不暗自出一身冷汗？

但是这种事情，自己又能说什么呢？怎么说呢？向谁去说呢？有谁能相信呢？？？

他想候光雨是不会有意识地这么做吧？他应该知道这填炸药、安雷管儿和点燃导火索的工作决非儿戏！他这个人向来对工作都是比较认真负责的，导火索里的火药有五公分多的长度已经是空的了，他能不知道吗？他虽然还没有经历过排哑炮的风险，他不会为了学习排哑炮而这么干吧？那能是为了什么呢？张鹏举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他只好默默地把导火索更换了了事。

斩不断的爱（18）

（18）修理地球

爆炸的爆破声，一声接一声地震儿欲聋，飞沙走石过后，王队长一声长哨吹响，小红旗又高高地摇动起来，隐蔽的人们开始向工地跑去。候光雨刚想阻拦，又马上冷静下来，他知道如果说还有哑炮没有排除，就会引起人们怀疑；“你怎么知道还有哑炮？”那不就漏馅儿了吗。使他疑惑不解的是，别人不知道应该放几炮，可是王队长应该知道一共打了八个炮眼，只听到六声炮响，为什么就仓促地指挥大家上工地呢？这要是出了事故该怎么好？！他内心非常矛盾地也跟随人群向工地跑去，而且跑到最前面，他想看看是否应该有两个哑炮没有爆炸，如果是，他可以及时地阻止大家停止工作。这不但可以避免事故的发生，还可以说明自己对工作的极端负责任呢。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八个炮眼处都成功地掀起了大大小小的冻土块儿……

张鹏举虽然默默地更换了导火索，并且把导火索的长度分别与另两个炮眼的导火索长度弄得相差一点点，而后向王队长汇报说由于导火索有问题，经过处理后可能有两个两炮要一起响的，希望多多注意。当他点燃导火索后，又特意跑到王队长身边，并仔细地听着炮声的动静。确定了在六响的爆炸里，有两响动静最大时，他才放心地让王队长吹响了口哨。

怎么也没有想到候光雨并不死心，这次没有成功，他还以为相差五公分的火药也会点燃雷管呢，只是时间慢了一些，所以与其他的炸药一起爆炸了。于是，他又采取了另一种手段，不但将导火索的火药弄空一部分，还在与雷管结合处放入了一些土末儿……

张鹏举再次检查出问题时，不能再沉默了，但是他也不声张，他拉着候光雨一起找到了王队长和保管员，只说是导火索和雷管有质量问题，请保管员多注意一些。这保管员可不是善茬子，为了证明导火索和雷管都是保证质量的，要求公开让大家来检查所有的库存。并且把这件事儿向全生产队的人公开了，还说了很多好像是指责张鹏举其实大家都心里明白的话。这可把候光雨给镇住了，不但没有整倒张鹏举，自己还弄个偷鸡不成反失一把米。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去啊。

候光雨想到；张鹏举是与自己商量过的，说的是导火索和雷管有质量问题，人家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做了手脚，或是根本就不想揭穿自己，因此还不能说张鹏举与自己过意不去。还不仅如此呢，他还在与张鹏举的“亲密”接触中，感觉到张鹏举是个有大仁大量的人，从不计较前段时间自己对他那无情无理的批判。张鹏举对很多人都是很讲义气的，他只说别人对他的好处，从来不说别人怎么，怎么不好。尤其使他感动的是，他还记得并且一再地表示感谢在他刚到生产队时，自己曾经帮助他扛过行李的事，这些小事儿，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而张鹏举却记得很清楚……经过这些事情的反思后，他在逐渐地改变着对张鹏举的看法和态度。在后来的工作中，他们就配合得比较好了。候光雨是个聪明的人，张鹏举也毫不保留地将自己掌握的爆破技术和心得体会都讲给了他。在这样默契的配合与相互的理解中，他们爆破小组不但工作得很顺利，更沟通了彼此的情感，乃至使他在“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组织里受到了批评……

在水利工地上，没有地方也没有机会和时间写大字报，因此两派的斗争也就偃旗息鼓了。大家每天都在紧张地劳动着，放炮、挖土、抬冻土块儿的都是重体力劳动，谁也没有什么精力再为了什么谁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而争得脸红脖子粗了。另外，水利工地指挥部的宣传工作也非常出色，除了宣传毛泽东思想和文化大革命外，最令人鼓舞的是工程进度，并且提出口号是；“加油干！早日回家过元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