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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往事（5）

    小学二年级时，随父母的工作调动，到北京来上学。由于新到一个学校，没有很亲密的朋友，加上说话有南方口音，也不爱与别人交谈。于是，上学、放学总是一个人走。

    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都能看到几个老头，在街边拐角处下棋。两个人对弈，旁边总有两、三个观众。有时候，悄无声息，有时候，吵得脸红脖子粗。

    起初，我只是停下来看看他们争吵，因为，他们用北京话吵得很有趣，拿现在的话说，就是逗贫嘴。

    比如：老头甲说：“嘿嘿，你没看见这个地脚已是我家后院了，你还栽什么树啊，还盼着柳成荫不成？”

    老头乙：“谁稀罕你那一亩三分地，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行了就交枪，还算你有见识！”

    往往在这时候，旁观者就开始着急。

    老头丙就按耐不住的嘟囔：“手底下快点比什么都强，尽逗咳嗽！”

    然后，老头甲会佯装生气的对老头丙道：“有你什么事？皇上不急，太监急了！”

    老头丙就生气了：“就你这乌鸦嘴，还得输！”

    ……

    每逢这时，我总是一边听他们斗嘴，一边看他们摆弄那些黑子白子，总也看不出所以然，总搞不清楚他们以什么判定输赢，以至他们有时哈哈大笑，我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好笑。只是觉得有趣，也就跟着笑笑。

    我几乎天天放学时站在那里看一会儿，久而久之就与这几个老头熟起来，在只有一两个老头观看的时候，也有空出来的石凳让我坐。

    后来，我就渐渐知道什么是输赢了，也会为他们在举棋不定的时候着急了。不过，我早在学龄前，看爸爸和外公下棋时就知道 “观棋不语”这个规矩，因此，我从来没有被人讨嫌过。

    我看下棋的时间越来越长，后来，就发展到天黑了，他们收棋了我才回家。以往，我的作业都在妈妈回来之前就写完了，自从推迟了回家的时间后，妈妈就经常看见我写很久作业，她几次说，你们老师留的作业越来越多了。我不敢出声，我怕妈妈和老师对质。

    有一天放学后，依然去看老头们下棋。这时我早已知道老头甲姓张，老头乙姓赵，并且，也知道了张爷爷输得多，赢得少，但是兴致最高。我有点同情他，总希望他赢，不愿意看到他嚣张的气势顷刻间陨落的狼狈样子。

    今天，还是张爷爷是黑子，赵爷爷是白子，还是从右上角星位开始。我在想，为什么屡战屡败就不能想个别的位置开始呢？比如从“天元”起子？当然只是想想。

    战局迅速拉开，棋盘在疑团重重中切割、盘踞。尽管看似势均力敌，可我已经知道张爷爷有危险了，他一贯的只注重前沿征战而忽略其他潜伏危机，从不小心补断点。赵爷爷就截然不同，他是典型的“老谋深算”，他不急不脑、不温不火，可是，就是在这种看不出输赢的局势下，他会不动声色的布出一个个能让对手在突然间就阵亡的陷阱。我总是不由自主的在心里与他对抗，常常不是按张爷爷的棋路，而是按照我自己的想法输给他。

    下到一半，张爷爷已经沉不住气了，考虑再三，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挽救四面楚歌的局势。旁观的老头已经不耐烦了。

    “我说老张，你甚什么甚，又不是赢房子赢地，您就麻利儿吧！”

    张爷爷象没听见一般，右手中指和食指嵌着个黑子，举在半空，眼睛一路一路的遛过去。他可能在心里已经认输了，只是在掂量怎么能输得好看一点。否则，他的眼睛怎么不在唯一能救他一把的左上角那片兵家可争之地停留！

    他似乎下决心要落子了，一个无异于缴枪的臭子。这样一来，赵爷爷只要将左上角稍做打理，半壁江山就到手了。

    我忍无可忍的喊起来：“张爷爷，左上角一路！”我被我自己的叫喊吓得捂住了嘴巴。

    张爷爷先是随意朝我斜了一眼，立刻，又转过头来瞪着我，似乎是要看清楚我，然后，又望向棋盘的左上角。那只夹着棋子的手，始终没有落下。

    众人注视棋盘片刻，张爷爷放下手来，将手里的那颗黑子随便往棋盘上一丢，没精打采的说：“算了，输了！”

    我为我的多嘴很后悔，让下棋的爷爷们不高兴了。只好悻悻的回家去。

    第二天放学后，依然看见路边上的对弈，只是不见张爷爷。是赵爷爷和一个小男孩。

    想起昨天的事，我不想看棋了，从他们身边默默的走过。没想到却被赵爷爷叫住了：“小姑娘，怎么不看下棋了呀？”

    “张爷爷怎么没有来？”

    “他说他下不过一个小姑娘，需要深造一下。你知道那个小姑娘是谁吗？”

    “不知道。”

    “是你呀！”

    “是我？”我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我不会下棋呀！”

    “你不想来试试吗？”

    我摇了摇头，觉得赵爷爷很莫名其妙。

    赵爷爷指着坐在对面的男孩，对我说：“他是我的孙子，叫小刚，上四年纪，是少年宫围棋小组的。”

    我“哦”了一声，还是准备走。我一点也不喜欢小刚这样的男孩，坐在那里皱着眉头，比他爷爷还像爷爷。

    赵爷爷又和蔼地说：“你来和小刚下一盘怎么样？”

    “我不会下呀！”我提高了声音，强调着。

    “爷爷，你怎么让我和一个不会下棋的小孩儿下棋？”小刚十分不满意的抗议起来！

    赵爷爷耐心的对他说：“她不是不会下，只是没有用棋子下过而已，你还不一定能下过她。昨天他给张爷爷支的招很厉害哦，看不出三五步，是出不了那一手的。”然后又转向我“来，你来试试，让小刚让你十个子，好不好？”

    “什么叫让十个子？”我不解的问。

    小刚不耐烦的说：“就是先给你摆上十个子，算你的地盘，再开始！”

    不容我再说什么，他俩已经开始在摆子。

    我想，下就下，反正不会下。也是因此，便没了顾虑。

    第一次下棋，我不会用食指和中指嵌子，只能象拿糖粒似的，这让小刚充满了蔑视。再加上让的十个子，真是让这个小老头似的男生，象极了骄傲的大公鸡。

    我一眼都不看他，我讨厌极了这样的人，心里暗暗的下决心，今后决不跟他玩。

    小刚下棋真的和老爷爷们一样，半天才放一个子，我总是在他的子刚落定，就落下子，因此，就好象是他一个人在下棋。渐渐的他也被我追的快了起来，这一下，原本僵持的局面就在我的手里左右逢源了。我不免得意起来，眼看着两个角被我霸占，眼看着中腹的一条大龙快形成，我得意的举起一子，重重的放在天元左一路时，小刚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一边哭，一边愤怒的指着我，对赵爷爷说：“她，她，她瞎下！我不可能输给她！”

    赵爷爷冷眼看着大哭的小刚，又看看无辜的楞在一边的我，把小刚打乱了的棋子收拢起来，不紧不慢的说：“小刚，你真好意思哭，不想办法转败为胜，就知道哭，这算什么棋手！”

    ……

    每个人的人生都有许多第一次，这是我第一次下围棋，在路边的石桌上，把一个不认识的四年级男生下哭了。

    我曾下决心决不跟小刚玩，尤其他霸道的大哭，更让我讨厌。但后来，我们竟然在一起下了两年棋。他也由起初的极度敌视我，逐渐转变为与我为伍，并再不为输给我而哭泣了。

    赵爷爷家与我家只隔一条马路，从那次下棋后，赵爷爷经常约我到他们家去和小刚下棋。后来，我也能和赵爷爷对弈了，也偶然赢过半目什么的。当然是赵爷爷手下留情。他常对别人说，小孩子下棋是需要鼓励的。

    赵爷爷说，我是进攻型选手，是决不把选择和思考的权力让给对方的苗子，可是，我是在游戏，而不是在下棋；而小刚是在下棋，可缺少天份，不能成为真正的棋手。这些都让赵爷爷“很糟心”。

    到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赵爷爷家突然搬走了，再无音讯。从此，没有人跟我下棋了，好不容易被赵爷爷教导的棋艺就荒废了。不过，我自己一点没有觉得可惜，因为，还有好多更好玩儿的事情可做呀！比如，装矿石收音机、无线电发报、游泳、唱歌、画画、刻粉笔、刻剪纸、跳皮筋……我只是不知道万一没有棋下了，小刚会做什么，因为我说的这些，他一样也不喜欢。

    很多年后，听妈妈提起，才知道，当年的赵爷爷原本是个屡建战功的真正棋手，只因是历次政治运动的整治对象，便闲置起来，最终被轰回老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