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当年北大荒

 

        （续十）“三九四九，打骂不走”。猫在屋里，闲饥难忍，呆得难受。没了肉，却馋起了鱼。这一天早晨，与同队社员高忠禄相约去河套捞鱼。

        天蒙蒙亮，上路了。高拉来了一架爬犁，上面有一支冰穿，一只麻袋，一把锹，一把镐，一杆搅罗子，外加一只脸盆，一暖壶开水。迎面西北风像刀子一样，嗖嗖地，噎得你上不来气。依然是穿过林子，翻过岗包，又来到了八虎力河。这条河从桦南东部山区大金缸，驼腰子，柳毛河向西流经新兴，梨树公社，在依兰县汇入松花江。

        八虎力河北岸缓坡上有一排排红砖瓦房，那是建设兵团31团13连的驻地，聚集着京津沪哈知青。拿工资，吃食堂，探亲可以报销路费，比我们插队的强多了。同样支边，两样待遇，心中难免忿忿不平。

        八虎力河在北大甸子九曲折十八弯，每次洪水过后要改道。冬天，鱼儿都在深水崴子里过冬。选择穿冰位置有讲究，浅滩连底冻，没有鱼也没有水。太深了，水大，也捞不住鱼。不大不小的水窝子正好。冰穿颇似穿甲弹，四棱钢尖。对准冰面打夯一样，不断地凿碎冰层，铲净。约摸一米光景，见水了。捞去浮冰，再将搅罗子探下去，连搅带捞，鲫瓜子，鲶鱼，白条，泥鳅，喇蛄虾还有泥鳅什么的，统统捞上来了。在冰面上蹦达几下，就冻硬了。赶快装进麻袋，否则会粘在冰面上。捞过几洞，搅罗子网眼被冰糊住了，高忠禄往脸盆倒些开水，搅罗子浸泡一下，冰又化了。河面上多数被别人穿过洞，鱼窝子难找了。弯进兵团地界的河面上却没人动过。去年，兵团与生产队争抢土地，曾大动干戈。高看了看，不敢靠前。我说：“怕啥，这里不是珍宝岛。”“那几个北京娃子太牲性，咋俩不是他们的个儿。”“他们都探亲去了，大冷天谁会出来？再说我也一身黄皮子，和他们差不多。又没偷人家的，能把俺俩咋地？”“说得也是。”我们又穿了五个洞，个个见鱼虾。四五百米开外，13连连部有人进进出出，没人来管闲事。

        这一天，捞了半麻袋鱼虾。回来时顺风，手脚仍冻得冰凉，胡子挂满了冰，眉毛上也凝着霜，心里热乎乎的，脊背，脑门都在冒汗。

 

        （续十一）队长撂了挑子，生产队我也懒得去了。腊月廿三下午，我到豆腐房看有没有信，顺便找几张报纸看看。豆腐倌早已收摊回家。屋里黑黢黢，空荡荡。黑暗中，两点红光一闪一闪地亮着。是更倌老王头和马倌老于，牛倌老倪在抽烟唠嗑。“老王头，有我们信没有？”“没看着。”“报纸呢？”“报纸也零碎了，八成卷烟抽了。”

        话说之间，夜班更倌老孟喝得醉醺醺地走了进来。“老孟，有咱信没有？”老孟没吱声，喷着酒气，眨巴眨巴疤瘌眼，掀开炕席。好家伙，攒了一大摞，还有包裹单。“老孟，你咋不早吱个声呢？让俺们后院于大哥捎来也行。这事给耽误得------。”“豁操，自己不来取，成天泡在妞堆里，还赖上我了。”接着话锋一转，馋着脸说：“邮来啥好吃的？给咱也尝尝。”

        腊月廿四上午，拦了一辆马车捎脚进城。到邮局，火车站取回了包裹。中午，住老乡家的萍和娟也来了。拆包裹，读家信，知青点又热闹起来。谁也没有注意到，莉娜悄悄地退到外屋地。莉娜的父母双亡，哥哥没成家，弟弟还未成年。莉娜既无家信，又无包裹。坐在灶坑前一边添柴火，一边抹眼泪。轻轻的抽泣声传到里屋，受莉娜的传染，女孩子们忍不住都哭开了。哭吧！哭吧！只有泪水尽情地流淌，才能冲淡这挥之不去浓浓的乡恋和乡愁。

        母亲也给我寄来了年糕片，汤果粉，猪油馅，酱肉，风干带鱼，墨鱼干，还有丝棉背心和两双厚布底棉袜。这一针一线仿佛都连着慈母的心，这都是母亲从牙齿缝里省下来的呀！廿四岁了，舔犊之情尚不能报答，惭愧啊！我心里也不太好受，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强忍着，没让它淌下来。

        不知何时起，知青点又静了下来，萍和娟也回去了。金低低地，深情地唱了起来：“蓝蓝的的天上，白云在飞翔。雄伟的XX江畔哪！是可爱的XX古城，我的家乡------。”

        腊月廿八，大一队的老赵和大姜申来串门，都带来了一兜粘豆包。那是用甜菜疙瘩熬出糖稀，与红小豆烀成馅，再包进粘包米面中蒸出来农家点心。老赵说：“在这里过年和在家一样，缺啥吱个声，到赵哥家拿好了。”大姜申也冲女知青们说：“我就继臣子一个儿子，你们就算我的闺女，过年都上我家串门去。”送走老赵，大姜申，又有老王家，老李家送来粘豆包，足足攒了一大盆。这是满满一盆北大荒乡亲的深情厚谊。

 

        （续十二）鼠年的最后一天，民兵连长王德富把我们四个接去吃年夜饭。王大嫂手脚麻利，不大一会儿，一桌菜都整好了。王打开一瓶六十五度“北大仓”白酒，斟满一杯，首先致词：“你们四个背井离乡来到北大荒，今年又遭了灾，我这个东北大哥也没有照顾好------，从个人感情来讲，希望你们留下来。但是，我还是祝你们明年通通考上大学。干！”第二杯轮到我开口了：“不管走也好，留也罢。愿北大荒明年五谷丰登。”酒真是个好东西，可以喜庆，可以浇愁，让人抛弃一切烦恼，憧憬美好未来。吃过年夜饭，人人动手包饺子。按照老习惯，其中一只包进一枚五分硬币。谁吃着了，来年就能交上好运。

        午夜时分，家家户户放起了鞭炮，挂上了红灯笼。门框，包米楼，甚至猪圈，鸡窝上都贴上了大红对联，横批。吃饺子时，金又“呀！”的一声，咬着了那枚硬币。王若有所悟，笑着对金说：“金，你已经交上好运了。忘了告诉你，大队已经研究决定，同意你去小学教书。”吃完饺子，余兴未尽，王拿出扑克教我们玩卜卦——推八门。我的酒劲发作，困劲也上来了。熬不住，率先向王德富全家告辞。外面下着小雪，飘到脸上，略微清醒了一些。我迈着“醉八仙”步，踉踉跄跄朝西走去，咯吱咯吱的踏雪声在冬夜传得很远很远。回到知青点，空荡荡，冷清清的。捅了一下炉子，添了一锹煤，炉内又呼呼地着了起来。炕还是温呼呼的，于是抓个枕头在炕梢倒了下来。

        金吃着了硬币，运气不错，假如她考上了大学，会不会把我甩了？哦，不会的，她千里迢迢奔我而来，又一起苦熬了一年，怎么会呢？假如我考上了，会不会把她甩了？不能！我岂不成了陈世美？如果都考不上，今年也该成家了。会不会一起考上呢？简直不敢想象------。

        忽忽悠悠，我回到了鄞江桥。只见乌云密布，朔风萧萧，古镇一派破败苍凉。人们袖着手，缩着脖，顾自匆匆赶路。墙壁上书“若反对他们，就是反对革命”鲜红大字。还有大标语“打倒某某某”，名字七颠八倒，也打上红叉叉。就像西班牙斗牛前面那块红布，那颜色也能使人激动，战栗，亢奋，癫狂。母亲在弄堂口扫地，我兴奋地跑过去大叫一声“妈！”母亲没有理会，扫帚依然“唰---唰---”响着，泪水在我脸颊“哗---哗---”地流着。------猛然醒转，倍觉伤感。“唰---唰---”声依然不断，原来是雪打窗户，起风了。恍惚间，我又回到了老家。这回只见老屋灯火辉煌，哥哥，姐姐以及侄儿，外甥们都从天南地北赶来了。母亲满面笑容地向我打招呼：“阿国，快来吃汤团！”这可是全家福啊！我们家已经十几年没有大团圆了。

        第三遍鸡叫，又把我叫回了北大荒。雪停了，艳阳高照，红光撒满了红光大队。好梦，好天，好兆头。但愿昨晚大大小小的灯花能换来牛年的五谷丰登。该拜年去了，我穿上军大衣，戴上羊剪绒皮帽，揣上一包“迎春”烟出了门。心里琢磨着，先去老许家，再去刘校长家，接着去------。

 

        （续十三）红光屯早先叫韩家窝棚。姓韩的已不知去向，现有韩姓人家还是后搬来的。络绎不绝的移民使大队人口已突破2000。一队的王，李是大姓，其次是姜，蔡，董，宋，杨，邱等，都是七姑八姨，小叔大舅，有着千丝万缕的姻亲关系。

        元宵节后，在工作组指导下，新领导班子诞生了，王德贵当上了队长，王的大舅子蔡文波当副队长。王德贵是王德富的堂兄，外号“司令”，类似《金光大道》王金发这么个角色，颇有几分潘长江的模样。“司令”以前是打头的。打头，生产第一线的标兵，领班，不脱产的干部。“司令”在大队也是屈指可数的庄稼把式，侍弄庄稼，摆弄牲口样样在行。业余时间网个鱼，套个獭兔也从不空手。“司令”的家在村口二趟街道边。三间新苫的草房收拾得利利索索。后院种李子，前院载沙果。包米楼，猪圈，鸡窝，柴禾垛第次排列，井然有序。白露葱给初春的园子添上第一抹绿色。窗台下，烟囱桥旁围出小小的玻璃暖棚，种着水萝卜，生菜，这在红光屯也是独一无二的。一看就知道，这家人会过日子。假如全屯人家都像他那样，应该是小康社会了。

铲地看头遍，头遍活看开高粱苗。刚学开苗时，我哈腰撅腚，紧追慢赶，累得满头大汗，浑身酸疼，还是远远落在“司令”后面，就像一场水平悬殊的马拉松。反观“司令”干活，披着小棉袄，也不大弯腰，挥洒自如，时不时还停下来唠几句俏皮嗑，卷根烟抽。

        歇气时，我发现“司令”的锄把光滑轻巧，锄板锃光瓦亮，刃口锋利，“兵器”先胜人一筹。铲地时，垄帮左一下，右一下，垄沟再一下，然后左一提，右一勾，符合“泰勒工作法”，没有多余动作。只见锄板在苗间飞舞，尘土过后，留下的高粱苗寸把一株，齐刷刷地，就像书法杰作。

“司令”能吃也是出了名的。有一次生产队煮面条，“司令”端起一碗，边吃边转圈，转一圈八秒，一碗面也进了肚。一顿能吃半脸盆。大一队没有不服他的。

 

        （续十四）上任头一天，“司令”一身“甩手掌柜”打扮，安排我和老赵，老杜铡草。铡草机刀刃崩豁了口，不能用了，于是搬出了大铡刀。刀把上绑一横杆，我和老赵各把一边，老杜在下面往刀口送草，我俩在上面像揿老式水龙一样，一下一下往下铡。虽然是室内干活，但每小时也要向老杜用力“鞠躬”三千多次，一天两万多次，也够累人的了。不到半小时，挥汗如雨，棉衣也穿不住了。

        歇气时，老杜老赵掏出荷包想抽烟，我指了指墙上“严禁烟火”四个大字：“小心火烧草料场”。两人会心一笑，拍了拍尘土，一起来到豆腐房歇息。“司令”见我来了，就问：“邬，派你去新兴水利三级提水工程出民工，怎么样？”“司令”的话正中我下怀：“我正想去呢，啥时候去？”“明天就去吧，到兽医站找祁胖子报到。”出民工，有家有业，拖家带口的都不愿意去。住家有做不完的事，干不完的家务。知青，跑腿子，倒都想去，工地有食堂，每天还补贴半斤口粮，两角菜金。

        三级提水是向阳山水库灌区的配套工程。从新兴灌溉总渠闸门往公社南部岗地引水，中间由两个过渡蓄水池，三段引水渠道组成，总长约4公里。由于缺乏水泥钢材，没有采取最简约的渡槽方案。结果，一级提水渠道是毁了十来垧好地堆起来的一条“土龙”，两边留下了一连串坑坑洼洼水泡子。今年，要在渠道末端完成蓄水池开挖，砌好池底和四壁。争取伏旱来临前，让周围农田当年就成为水浇地。

        祁胖子是公社兽医站站长，公社党委委员，嗓门大，中气足。去年起，公社让他兼了三级提水工程总指挥。祁是土龙山人，很难猜透他的年龄。四年前，祁把哈尔滨老知青小赵挖弄到手。新婚那天，一个半大小伙子提溜一份礼品，冲着新郎新娘叫了声“爹，妈。”撂下就走了。新娘楞了神，当旁人告知那是老祁前妻的儿子，小赵哇哇哭开了。晚上，祁胖子劝道：“生米都成熟饭了，还哭啥？以后你扮老成点，我装嫩綽点，照样般配，谁敢说三道四。”别看祁胖子在人前咋咋呼呼，在家里却是唯唯诺诺，言听计从。此后，祁胖子不再卖老，也怕人说老。不过背后还是有人说：“老夫娶少妻，早晚是人家的。”

 

        （续十五）第二天早晨，我骑上孔雀牌自行车到三级提水工程指挥部报到。出门前，把自己打扮一新：羊剪绒坦克帽，蓝棉布罩衫，咖啡色呢子裤，黑亮面毛皮鞋。指挥部管总务的靳永福是本地红星二队社员，腼腆得像个老太太，笑嘻嘻地在门口迎候我：“是来找老祁的吧？”他把我当成县里来的干部了。“是的，我找老祁。”靳把我领到里屋。祁胖子两鬓隐露霜白，面色白里透泛红，显示出血压偏高。头戴貉绒皮帽，黑缎面棉罩衣把身体裹得像一段段火腿肠，大头鞋也没脱，半倚半躺在炕上。见来了个陌生人，歉了歉身子，爱理不理地问道：“是来干哈（啥）的？”“红光一队派来的，民工。”“是浙江青年吧？”“是的。”祁胖子露出鄙夷神色：“哼，你们浙江青年啊，小嘴叭叭地，大道理一套一套地，干起活来就‘骡子’了。”骡子，不能下崽，在北大荒是无能的代名词。我一听火冒三丈，立刻崩出一句东北国骂 “豁操！”这也是当地的口头禅，祁胖子大概听得多了，也没有激烈反应。“老祁，你这话有点以偏概全，‘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论兽医，劁猪，配种，你是行家。论干庄稼活，你就不是我的对手，不信，咋俩较量较量，铲地，割地，赶车，扛麻袋上跳板都行。”“和我老头子有啥比的，有能耐和铁柱比去。嗯，你是哪届毕业生？”“老高三。”“那还差不多，你看小朱他们，初中才读了一年不到，和小学生差不到哪去。算啥‘知识青年’？嗯，你明天到老靳那里领一副扁担，筐头挖大坑去吧。”

        祁胖子说的铁柱是个传奇人物，桦南本地知青。1.85米的个，160斤的砣。吃饭一个顶俩，干活一个顶仨，打架，五六个不及他一个。有一次，桦南街里有五个小地癞子在瓜摊蹭瓜吃，一人一个，啃的啃，咬的咬。卖瓜的要钱，没人给，还说“生瓜蛋”不好吃。“不好吃还可劲糟？想白吃啊？”铁柱看不过去，插了一句。“不用你管，你算哪门子鞭？”仗着人多势众，地癞子出言不逊。铁柱伸手一扒拉，四个地癞子噼里啪啦全倒在地上，还有一个想跑，被铁柱一脖领揪住也撂在地上。“给钱！不给，我就挨个儿面了你们，小兔崽子！”地癞子们磕头求饶，乖乖地给了钱，尥蹶子跑了。从此，这一带地癞子，小混混没了踪影。

        因为饭量太大，生产队让铁柱出民工，口粮给双份。铁柱怎么个能吃？一次打赌，铁柱说能吃一扁担粘豆包，结果真的一口气吃下六十个。由于力气大，肯干，年年评上知青“活学活用”积极分子。到县里开会，早饭一人俩馒头，一碗稀饭，没等会开完，早就把他饿稀了。铁柱早早溜到食堂，把一桌饭菜一扫而光。散会开饭时，铁柱依然和同伙一起吃个不停。食堂少了一桌饭菜，晚来的没地方吃了。一查，才知道代表中有一个“大肚汉”。从此，每逢铁柱开会，食堂专门给他备一小桌，四菜一汤，一盆馒头。

 

        （续十六）金，祖籍路桥，出生杭州，父母给她起了个古代巾帼英雄名字。从小随母亲工作流动，最后在樟村完成中学学业。考上高中时，学校公告栏显示：金刚获得县女子乒乓单打冠军。之后，班主任点过花名册，方知她是同班同学。

        金1.65米个子，大眼睛，高鼻梁，削肩，修长的胳膊腿。举手，投足之间显示出不同于山区，农村女孩的大家闺秀风度。平时梳理得体，无论长辫，短发都能扬长避短，巧妙地掩饰面部不足之处。每逢寒暑假结束，金总会带回一两件不同花式，面料的新款服饰，引得追求新潮的女同学争相模仿。金不但乒乓打得好，篮球也很棒，能歌善舞，是班级教歌员，俄语课代表。如果当年评选“校花”，可以肯定，非金莫属。因此，金赢得了很高的回头率。 

        在众多土气，粗俗的男女同学面前，金显得冷艳，孤傲，“鹤立鸡群”。个别男同学试着递小纸条，找种种机会与金套近乎，最终都无功而返。气质上的差异，“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意识，严谨的校风迫使多数男同学不敢与其过分交往。还有一个致命的原因，就是金祖父母的地主成分，父亲又有十分复杂的政治历史问题，在“政治挂帅”，“阶级路线”左右一切的年代，与金接近，尤其是男同学，是一大忌讳。

        金努力表现自己，积极参加集体活动，靠拢共青团，不断书写入团申请书，思想汇报，却劳而无功。文革初期，红卫兵，造反派组织纷纷成立，黑五类子女，被排斥在外。尽管金一再声明与家庭划清了界限，还是没有一个造反组织要她，金为此痛心疾首，泪流满面。后来，不知是出于扩大本派势力需要，还是红五类头头有怜香惜玉之意，或是动了恻隐之心，金总算加入了“四明山兵团”。1968年末，无论哪派同学，当兵的当兵，务农的务农，打工的打工，造反派组织也纷纷分崩离析，如鸟兽散。金回原籍务农，我也游荡大半年后，支边到黑龙江桦南插队。

        1971年，我在镇明路上邂逅金和另一个女同学许，当晚相约在她们下榻的南站旅社促膝长谈。同是天涯沦落人，同命，同班老同学，两小时的谈话量超过了三年谈话的总和。临别时相互留下了通讯地址。5月1日，二哥回重庆，我回黑龙江，到杭州转车，碰巧又在解放路，皮市巷口遇上金，受到了金家款待。此后，鸿雁传书，你来我往。不到一年，金不顾家人竭力反对，顶着种种舆论压力，沿着“曲曲弯弯的细长小路”来到了北大荒。

        金接替柳老师，承担了毕业班数学教学，柳回家做饭看孩子了，金觉得自己撬了人家的行，总有点歉疚感。刘校长给她安排了一张靠窗的办公桌。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现在，学校又引进了个高中学历文凭的江南美女教师，会打篮球、乒乓，又能歌善舞，犹如池塘里注入一股泉水，办公室顿时活泛起来。

 

        （续十七）蓄水池设计深度3米，正方形24X24平方米，两个篮球场那么大小。基坑要挖4米深，长宽各25米，然后铺上半米厚石料，浇上水泥桨，四周也砌上半米厚的块石水泥墙。水利局胡技术员测量好四角，钉好木桩，每星期来视察一二次。祁胖子让红星二队赵队长当工头。赵把基坑按劳力划分成若干小块，定下工期，承包给各大队民工。这一包，包出了民工的积极性。坑底民工挥舞着筒锹挖得快，上面民工挑着土篮子跑得欢。不到半个月，就下去了一米深，照这么进展，蓄水池可以提前完工，祁胖子每天过来看看，乐得合不上嘴，公社开会时嗓门也更响亮了。

        祁胖子和赵队长高兴得太早了，挖蓄水池不像住家挖菜窖那么简单，深度加大后，含水量加大，土发粘。土篮子糊上粘泥后，经不起敲打，破损加快，效率也大大降低。祁胖子采纳了老民工的建议，改用帆布片系麻绳代替土篮子，这一招节支又增效。然而，越往下挖，问题又来了。软土有流塑性，头一天挖的坑，第二天就漫平了，相邻的“楚河汉界”又纷纷掉土块，进展快的直呼吃亏。坑边的冻土融化后也纷纷掉土，深度加大后，边坡也不断坍塌，靠坑边的大队也喊吃亏，进度明显减慢了。祁胖子调整了界线，又开会动员鼓劲，可惜干没几天，一场小雨过后，周边的堆土一下子压塌了坑帮，正方形的大坑变成了圆形，原来定的四根木桩也埋进泥里，半个月的劳动白费了。

如果说祁胖子，赵队长是外行，还情有可原，胡技术员居然也没有预见到后果，塌方后又束手无策，就难以理解了。深挖基坑必须做好围护止水工程设计，方法多种多样：挡土墙，排桩，水平支撑结构，缓坡开挖，阶梯状放坡等等，这都是我考上大学以后陆续获得的知识。

        水利工地取消了包干形式，重新恢复了点名记工制度。“卯子工，稀屌松，大帮轰，磨洋工。”工程不死不活，缓慢进展着，祁胖子也懒得来工地视察了。我和小朱几个浙江知青此时接到一个临时任务：抓赌。

 

        （续十八）长长的猫冬日子里，农村赌风盛行，打扑克，叉麻将，推牌九。春耕开始，桦南县革委会发布了一个禁止赌博公告。如不狠抓一下，势必影响春耕生产。根据县里指示，公社组织了两个禁赌小组。本地干部人头熟，拉不开脸面，容易走漏风声，不能用。我那个组就由我和小朱以及两个县里挂职蹲点单身干部四个人组成，带班的是公安特派员刘云飞。刘以前是个代课教师，转正后调到公安系统的。

        禁赌小组昼伏夜行，晚上九点以后出发。头一天，走入县道，刘才宣告：今晚目标在北边红大大队。十点半，夜深人静，红大大队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小组成员像“鬼子兵”一样悄悄地进村，分头行动，沿着街巷搜寻目标。一般住家已早早入睡，只要还点着灯，窗户挡得严严实实，不时发出噼啪打牌声的，准是赌窝。十一点多，在村东头发现了一家。确信无疑之后，刘布置任务：两个县干部提溜大棒把守前后窗户，若有跳窗外逃的，就往腿上削。刘左手打手电，右手握手枪，带着我和小朱连踹两道门，冲了进去。里屋突然灭了灯，乱作一团。刘大喝一声：“不许动，公安局的，谁敢乱动，就掐折他的腿。”小朱借手电光亮打开了屋里电灯。炕上，炕桌上散落着牌九和来不及藏匿的赌资。刘命令参赌人员面壁站好，抽去裤腰带。我和小朱负责搜身，寻找藏匿的赌资，结果在炕席底下，天棚顶上，炕柜下，被垛里，炕洞里共搜出百多元钱，也没清点，都交给了刘。当夜，参赌人员夹着被子被送到公社会议室集中，参加禁赌学习班。刘敲开了供销社门，让更倌记上账，拿来一大堆吃的犒劳禁赌小组，每人半斤饼干，两人一个水果罐头，一个午餐肉罐头。

        三天功夫，抓了二十多个赌徒，公社会议室人满为患，抓赌告一段落。公社广播站反复宣传《桦南县革委会禁赌公告》和抓赌成果，赌风立刻刹住了。每天晚上，公社干部组织学习班成员学文件，批判资产阶级剥削思想。白天，我和小朱监督他们去水利工地挖坑，挑土。不久，又是一场小雨，大坑里积水没膝，没法干活了。民工放假三天，学习班成员也写下保证书，由各大队治保委员领回去参加春耕生产去了，只有红星三队的刘刚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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