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当年北大荒

        （续二十一）年卅下午，我一脸憔悴，孒然一身回到宁波老家。大姐十分诧异：“怎么就来你一个，金呢？”“病了。”左邻右舍问起，我也只好这么回答。吃年夜饭时，大姐又问道：“得了什么病？严重的话，你应该留在杭州陪她。要不，应该一起过来嘛。”“没什么病，是心病。金要和我分手了。”我把《绝交书》递给大姐。大姐看了一遍，疑惑不解：“去年过完春节你俩返校，还好好的，怎么说黄就黄了？”我把半年多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陈述了一遍。大姐说：“暑假期间，妈看到你连续两封来信都提到金最近没有来信，就有一种不祥预感。看来，真让她老人家猜着了。你也别着急上火，初三，把你大哥请来，我们开个家庭会，专题讨论研究一下。”

        大姐当过教师、政工干部，又当了12年民事法官，处理过无数婚姻家庭案子。她认为，婚恋男女双方，只要第三者没有插足，调解后，一般都可以和好。比方最近处理的两桩离婚案，都是女方自诉情感破裂，男方虐待。有一个打扮光鲜，表情淡漠，条条有理，侃侃而谈。后一个刚一开口，就泣不成声。一眼就看出，前者肯定是红杏出墙，编造谎言，后者是家庭暴力受害者。深入调查，果然如此，前者有了外遇，后者丈夫是个粗人，老酒包。经过批评，教育，维持了婚姻关系，但前者有第三者存在，仍有可能死灰复燃。过去，金对你不错。不然的话，不会不顾全家人竭力反对，千里迢迢奔你而去。那个姓王的比你年轻，又有港商父亲财富作后盾，金权衡利弊，潜意识中，原始欲望突破了理智和道德。金是潜移默化，深思熟虑后走上这一步的。详细情况要通过校方调查了解，再作结论，还要请校方做做金的思想工作，但不要抱过多幻想。金母是个聪明人，一方面训导女儿，努力促和，另一方面竭力宽慰你，避免矛盾激化。女儿毕竟是自己的女儿，走得再远，最终也不会把她咋样。

         大哥认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很难挽回了。应该下决心撇清两人关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应该报告黑大有关组织领导，给他们应有的政纪校规处分。

        大姐夫说，论辈分，你是小老弟，论年龄你是晚辈。以前这里是你的家，以后还是你的家。你妈去世时，大姐答应把你的婚事管到底。凭着她与十几个居委会主任的工作关系，还是给你找个宁波姑娘，把家安在宁波吧。假如你是个现役军人就好了，那个第三者必将以“破坏军婚”论处。大姐夫的话让我想起本溪地质大队工人们的感慨：“国家法律保护军婚，为啥就不立个法，也保护咱‘地婚’？”

        （续二十二）正月初五，我给母亲上过坟，晚上宿在老家老屋里。当夜梦见自己挎着柴刀走在山间路上。忽然发现，岩石上金光闪闪。敲下一块，是金子！我兴匆匆地跑回家里，交给母亲。母亲说，闪光的东西不一定是金子，这是一块黄铁矿，也叫“愚人金”，它有立方体结晶特性，晶面有相互垂直的晶纹。母亲又把浓盐酸滴在黄铁矿上，立刻白雾升腾，伴着刺鼻的硫化氢（臭鸡蛋）味，黄铁矿顿时黯然失色，锈迹斑斑。奇怪，母亲怎么也懂得这么多？抬头一看，站在面前变成了教《矿物学》的周老师……。

        正月初八，我给王老师寄了一封信，有关黑大该做的事都拜托她了。下午回到杭州，金仍旧老样子，爱理不理。看来金母的思想工作并未凑效。

        初九，金母让我们出去单独谈谈。金妹借来两辆自行车，我和金一前一后，来到宝石山下。一把长靠椅，一人坐一头，中间隔了近一米。足有十多分钟，令人窒息的沉默。我先开了口：“过去四年，我有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金摇了摇头。我又问了三个问题“你是否爱过我？”“难道四年来你在演戏？”“你是不是和那个上海人好上了？”金眼睛盯着正前方，拒绝回答。“转过来，眼睛看着我，回答我问题！”我又重复了一遍。金转过来冷冷地一瞥，仍然拒绝回答。那目光就像一把带霜的双刃剑，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记得四年前，在南站共青桥头 ，同一双眼睛，回眸一瞥却是充满了脉脉温情。 盎格尔说过：“爱情，就是男女双方掂出对方分量之后的感情投资。”金已经抽走了自己的投资份额，我还留着干吗？我起身先走了，同时发现，金的妹妹一直远远地尾随着我们，此刻脸上也写满了沮丧。宝石山上有人在练小号，一首南斯拉夫民歌《深深的海洋》忽高忽低，忽强忽弱随风传来：“……不平静就像我爱人，那一颗动摇的心。”我心里更那个烦，烦！

        当晚，我打点行李准备签初十车票返校，金默默地走进来，留下我以往的赠品，又拿出30斤全国粮票，出去了。金母还在作最后的努力，动员金和我一起走。金不愿意，要晚一天，并声称即使一起走，到了上海还是要分手。显然，上海有人在等着她，这人除了王维民还有谁呢？上海北站出站口一定能截获第三者，但有什么用呢？走自己的路吧。

        初十中午，金全家到城站送我，并有意让金送我上车。我站在车厢门口，感慨万千。金终于说话了：“你自己路上当心。” 1971年5月2日，金初次送我上车，也是同一趟车，说过同样一句话，说完，一直目送列车开动，面带微笑，久久地挥动着黄手绢。这回却是不等车开，说完扭头就走了。

        （续二十三）回到学校后的第一个周末，我收到了王老师寄来的回信：

        “来信5日收到，当天我就找金，6日她来我家。我们谈了一上午。看来她一点也听不进去。这个人，已经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灵魂已经死亡。

        接到你的信，我一点没有惊讶，但我内心对她充满气愤！对你无限同情，不知道怎么安慰你。好事如今变成了坏事，想不到两年前招生的喜事，今天却导出一幕不幸的悲剧来！

        为什么我不惊讶？因为我早在你去年9月来哈前，就发现了她和王维民的不正常往来。我与她谈过话，邀你来度暑假，住我家，是我再三催促下，她没办法，才不得不让你来。我本想让她和王维民都能清醒清醒，想不到她虚情假意地接待了你。……

        可以断定，没有王维民，金和你的关系是不会发生动摇的。可以设想，假如1973年把她留在新兴公社，你上大学，今天会是什么局面？想到这里，我万分悔恨，不该费那么大力气，为了坚持录取她，我和合江地区，桦南县某些人打了多少仗？……对此，一些同志说我，‘你怎么招来这么个不争气的家伙，真不象话，费这么大劲。’真觉得给我丢脸。可我当时是为坚持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同情浙江知识青年，主持正义，不是为她一个人。入学的哪一个都比她强，比她争气。

        她放假是1月29日离校，2月28日返回。在上海给系里打电报说‘姨病重住院，续假’。去年周六她从我家送走你，据同学讲，她周日整天不在家，说送你回长春。撒谎！……

        希望你一定保重自己身体！对你打击太大了，但你是一个刚强的年轻人，小伙子！坚强起来，不能为了一个卑鄙的女人倒下去。我们尽力挽救她，她思想还单纯，年轻，……”

        真相终于大白，“人可以不崇高，但不可以无耻。”我无法想象，一个女人，一个深爱过的女人，我为其荣誉和尊严付出无数心血的女人，会堕落到如此地步。如果命运允许再次选择，让母亲复活，让金的灵魂回归，我宁愿留在红光当一名小学教师。但命中注定，我必须经历四年生离死别，悲欢离合，现在该谢幕了。我模仿《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的口吻，给金写了15页长信《最后的忠告》，驳斥了她的谎言与谬论。并通过王老师转交。金接到信，一阵冷笑，什么也没说。最后在回复我的信上加注几句“午饭时，收到你的来信，看来我要说的已是多余了，也用不着再解释什么了。既然如此，你看着办吧！”

        又过去大半年，金带着王维民进了家门。正如大姐所说那样，金家最终还是接纳了女儿的新男友，金父还夸奖准女婿的厨艺不错。从此，我和金家断绝了联系。并将我刻骨铭心的初恋深深地埋在心底。

        （续二十四）母亲走了，灵魂还活着，金还活着，灵魂却死了。两个女人让我心力交瘁，只有随着时间推移，才能抚平心理创伤。我努力忘掉过去的一切，6月投身于学习和其他活动，尤其我所喜爱的体育活动。

        4月30日，学军开始了。地点在辽源渭津，这是陆军某师的一个炮兵团的所在地。团里有迫击炮，榴弹炮，加农炮。我班分到85加农炮连。连长四川人，年龄最大，瘦小精干，再有一年就转业了。副连长辽宁人，当教师的太太正在连队探亲。指导员到师部集训去了。还有一个享受领导待遇的老兵是沈阳人，文化教员。此兄也是老高三，因为不想部队呆一辈子，所以放弃升官机会，只想干满5年，回去就能直接评个三级工。

        学生兵混编在各班，排里。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活动都和战士一起进行。每逢政治学习，士兵们个个正襟危坐，表情严肃，轮番发言。结合当前政治形势，联系毛选，两报一刊社论，每个人滔滔不绝谈一通心得体会，不时提出批评与自我批评。班长一一记录在案，作为今后评“五好”“四好”的依据。吃饭前，必须列队背诵毛主席语录，唱革命歌曲。吃饭时，八人一桌，每人一碗一筷，中间是一大盆菜。文化教员不失时机为大家读《吉林日报》，《解放军报》。读完一段，就有战士撂下碗筷接茬。再读完一段，又有战士来替补。因为文化程度差异，有人读得流利顺畅，有人念得磕磕绊绊。一顿饭下来，有十来个战士参与。读报，吃饭两不误。

        每逢团里开会，放电影，各连队按方队坐在操场指定位置。人一齐，就要拉歌。各连的文化教员开始一展身手。当年样板戏流行，这边齐唱《红灯记》：“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那边又响起《智取威虎山》：“早也盼，晚也盼，盼穿万双眼……”。这边再换一个《沙家浜》：“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那边又吼起《杜鹃山》：“大火熊熊，浓烟卷，心似江水波浪翻……”唱腔各异，此起彼伏，场面热烈，壮观。

        早晨，出操。立正，稍息。齐步走，正步走，跑步。几圈跑下来，身胖体虚的副连长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免不了让连长调侃几句：“瞅瞅，弟妹来了没几天就熊包了，小心悠着点。”85加农炮开架，收架是个力气活。农村兵不在话下，一只手就能提起。瞄准时，就不那么灵活了。间接瞄准需要一些几何三角知识和操作技巧，两天下来，学生兵都会了。比起来，速度和准确性，还略胜老兵一筹，气得连长连骂饭桶。其间，院领导来视察，团部举行实弹表演。还是由正副班长及熟练的老兵操作，我们也成了看客。按照指挥员，班长一级级下达口令，回答口令，瞄准，填装，射击。大炮发出震耳欲聋响声，后座力使炮身原地打了个挺。两千米开外的坦克模型立刻粉身碎骨。

        下一个科目是熟悉枪支。半自动步枪，冲锋枪的构造，原理。如何分解，组合。如何持枪，扛枪，瞄准，射击，上刺刀，劈刺。接着空枪瞄准练习了一天。第三天，实弹射击，卧姿又依托。我首次打靶，九发打了84环，优秀。冲锋枪分解，组合用了25秒，第一名。次日，星期天。我买了一盒迎春烟请大伙抽，以示庆贺。高兴之余，又偷偷拿出冲锋枪和40火箭筒，换上军装在猪圈旁边山坡上请鲜族同学池光虎照了几张相。

        最后一个科目是练习紧急集合。夜里，大伙躺着琢磨集合哨什吹响时间。也许11点到12点，操练完毕就让大伙睡个安稳觉。也许在后半夜3点到4点，操练完毕天也该亮了。没想到一个个刚睡着，集合哨就响起来了，时间是后半夜1点半。大伙手忙脚乱，摸黑穿衣服，叠被打包，3分钟后到操场列队集合，接着围绕营房跑步10分钟，再回到操场，打亮灯光：老兵的装备还算整齐，新兵多数狼狈不堪，被包带散了，武装带也松了，枪也背歪了，千姿百态。连长又好气又好笑：“像什么样子？不像当兵的，倒像逃难的。明天天一亮，各自把丢掉的牙膏，牙刷，茶缸捡回来。现在回去睡觉，解散！”

        学军结束，连队官兵到火车站为我们送行。其中有一个汤原县的东北老乡，他堂姐就是桦南县革委会副主任伊芳兰。还有一个余姚老乡，家在泗门。可惜名字都记不起来了。

        （续二十五）军训结束后，地勘系调整了专业分布。七，八两班为勘探专业，拆分了五班，一，二，三，四，六班为普查找矿专业。王振亚，赵咸三等调到勘探班去了。从五班调来了沈炽锋（广西），郑泽锋，周祖垠（湖北），尹芳欣，赵永鑫（河南），陈建钢（北京），刘国梁(吉林)七个同学。

        赵永鑫家在河南济源，太行，王屋二山横贯其间。赵一脸白净，书卷气甚浓。某一堂课，老师教我们读地质图。粗细不同，色泽各异的线条以及相互交切关系，还有形形色色的花纹，符号，代码透露着大量地层、构造，岩浆活动，变质岩和相关矿产蚀变等地质信息。同学们分别用文字将地质图内容依次描述出来。最后，由老师总结概括主要内容。阐述了几个重要的构造带之后，老师没有提及东西向构造。赵永鑫提出异议，从零星出露的太古界岩石界线及片理同一走向推断出基底存在东西向构造。得到老师认同，也令同学们刮目相看。此兄日后果然十分了得，发扬愚公移山精神，接连修得硕士，博士学位，成为现今中国地质大学（武汉）《矿床学》博士生导师。

        课堂里屁股还没坐热，大二野外生产实习又要开始了。这次实习基地在河南栾川南泥湖。6月初，我先走几天，取道北京，顺路在石家庄下车去看看大哥。大哥正带着北京矿业学院机械系学生在石家庄煤机厂实习，顺便为周围几个工厂讲解《机械制图》。

        周末，大哥带我游览了石家庄市容，并瞻仰了华北烈士陵园。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大夫就安葬在这里。在这里安葬的还有国际主义战士柯棣华大夫。1938年，应朱总司令的要求，尼赫鲁所在的国大党派出了五人医疗小分队从重庆辗转来到晋察冀边区支援中国抗战。他们分别取了中国名字：柯棣华，爱德华，卓克华，木克华，巴苏华。本名德瓦卡纳特.桑塔拉姆.柯棣尼斯的柯棣华在中国工作了四年，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来不幸因病逝世。柯棣华在任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首任院长期间，有幸结识了教员郭庆兰女士，并结为夫妻，1942年生下了他们儿子柯印华。25年后，不幸再度降临，中印友谊的结晶，年仅25岁的第四军医大学学生柯印华死于医疗事故。父子俩一起安卧在华北烈士陵园。已经回国的巴苏华闻讯不无感慨道：“可惜啊，中印友谊的桥梁从此断了。”

        周一，我登上北京至西安的列车，与同班同学会齐。到洛阳后，一起在河南地质三队所在地关林住下。

        （续二十六）洛阳，号称“九朝古都”，又有“洛阳牡丹甲天下”之美誉。洛阳拖拉机厂是苏联援建项目，该厂生产的“东方红”履带拖拉机遍及全国各地，还出口国外。

        自古，百姓的墓称“坟”，王侯的墓称“冢”，皇帝的墓称“陵”，圣人的墓才称“林”。曲阜有孔林，洛阳有关林，关林是关公首级安葬之地。历代帝王对文武圣人褒奖有加，老百姓更是顶礼膜拜，耍青龙偃月刀的红脸关公是我从小崇拜的英雄。关林与河南地质三队大队部虽近在咫尺，文革后一直关闭。白马寺为唐僧坐骑白龙马而建，也由于同样原因，可望不可及。地质三队与系领导设法让同学们游览了龙门石窟，总算不虚洛阳之行。

        龙门石窟位于洛阳南约12公里的伊水河西岸，依山傍水绵延1公里。从北魏晚期到唐代，凿有窟龛两千余，石佛10万余尊，最高17米多，最小仅2厘米。还留下了无数题记，碑刻，佛塔。龙门石窟雕刻精美，气势恢宏，蕴藏无穷的历史内涵，令人叹为观止。然而，我不喜欢钻研历史，看不多久就厌倦了。倪笑山也有同感，于是拉我去洛阳石油化工实验厂，看一个朋友。这座厂由抚顺过来的石化三公司建造的，之后，三公司又去宁波镇海滩涂建造浙江炼油厂。从此后，我与石油化工企业结下了缘。14年后，又引出一段连公带私的恩恩怨怨，这是后话。

        中国地理将白龙江——秦岭——淮河列为南北方分界线。秦岭又是中国三个一级东西向地质构造带之一，另两个是阴山，南岭。因为南北向挤压，造成东西向隆起带，其间，断裂与岩浆活动频繁。有隆起，必有剥蚀，剥蚀物又向凹陷处运移，沉淀。地质作用就是这样经年累月，周而复始。岩浆活动从地壳深部带来了各种矿产元素，散布在岩浆岩周边、断裂破碎带和围岩中，形成有用矿藏。地质队员就是从山山水水之间，树木杂草之中寻找这些矿藏。秦岭东部延伸段在河南境内与熊耳山，伏牛山相连接，称为东秦岭。东秦岭盛产金，银，铜，铅锌，钼等多金属矿床。

        钼和钼合金广泛用于军工，石油化工，机械加工，航空航天，电子电气，化工试剂各个领域，还可作为化肥微量元素添加剂，改善农作物品质与生长速度。钼的原生矿是辉钼矿（MuS2），片状结构，与石墨，滑石相似，手感滑腻，是极好的高温态机械润滑剂。中国是世界上的钼矿主要产储国，河南的钼矿储量占全国的三分之一。当辽宁的杨家杖子钼矿开采殆尽，陕西的金堆城钼矿后备储量缺乏，河南的钼矿特别引人注目。国家地质总局，地质科研院所，河南地质局的目光都投向这块热土。南泥湖特大型钼矿就分布在栾川县境内，一个海拔1500余米，名叫南泥湖的小村子里。

  （续二十七）关林逗留了三天，又来到栾川县城外约6公里的罗庄。这是河南地质三队一分队队部所在地。地质系统财务有文件规定，地质队（包括野外分队）驻地必须离开城镇（县城及以上城市）6公里以上，才能享受野外津贴。为了这每天四，五角钱蝇头小利，全国地质队差不多都挨着城市（镇）边缘，或远离城镇安营扎寨，但也为子女今后入学，就业，成家留下了无穷后患。

  在罗庄休整一个星期，学习有关钼矿理论知识，熟悉豫西地区区域地质概况，辨认岩矿石标本。而后，豫西实习师生分成两拨。一拨由班主任朱国林带领大部分同学驻扎陶湾镇学习并实践一比五万区域地质调查，这是一个由此及彼，以此类推的认识过程，旨在扩大成矿远景。另一拨在冯本智老师带领下去南泥湖矿区作由表及里的成矿规律探究。

  在罗庄其间，举行了一场篮球友谊赛。栾川县各界的篮球精英联队与我院72级、73级篮坛高手在县城灯光球场对决。我班的倪笑山、于文修先后登场亮相，我当了一晚上板凳队员。结果长春地院实习队略胜一筹。次日周末，刘元生等人相约登老君山，我身心疲惫，望而却步。老君山在栾川城南3公里处，海拔2200米。山顶有铁椽铁瓦太清观，俗称老君庙。相传道教太上老君李耳在此修炼，是中原一带道教圣地，香火颇旺。刘元生等人大概沾上了八卦炉的“仙气”，借得一副“火眼金睛”，日后果然在地质找矿，市场找钱中各有斩获。刘如今成了珠宝商，在京城里也小有名气。

  南泥湖是个自然村，座落在一个山间小盆地里。虽叫南泥湖，却不知“湖”在何处，何以湖命名。老乡每天日未出而作，干三气活：早晨，上午，下午。八点来钟回家吃早饭，12点过后吃中饭，天黑之后才吃晚饭。晚饭时分，也是生产队聚会之时。晒得黢黑，着黑衣黑裤的社员端着大海碗，蹲在村口大树下，边喝边听队长点评白天农活，计工分和明天的也增加了社员收入，令周边农民羡慕不已。安排。队长在上面讲话，下面是吸溜吸溜喝粥声。粥是玉米面或者玉米糁子（相当于东北的小馇子）熬的，再兑些土豆，地瓜，蔬菜代粮。农忙喝干些，农闲喝稀的。只有碰上红白喜事，逢年过节，或贵客临门，才会煮干饭，蒸馒头。因为长年喝粥，所以河南老乡见面不问“吃了没有？”而是问“喝了没有？”

  特大型钼矿的发现，使南泥湖小村顿时热闹起来。大队地质人马来到，大大刺激了五天一集的农贸自由市场。也给生产队提供了劳务市场：矿区修路，平整机台，搬运钻机，运送油料配件耗材。生产队通过劳务输出，房屋、场地出租，青苗赔偿，直接获得了现金收益，

        （续二十八）南泥湖钼矿正处在勘探阶段，河南地质三队投入了不少人力物力。矿区设立勘探会战指挥部。下面有地质组，水文地质组，物探组，测量组，探矿组，机修车间，发电机房，食堂，医务所，小卖部。地质组下面又有钻探组，洞探组，槽探组和一比一千地质填图组。三台发电机开二备一，每天发电16小时，通过电缆向矿区十来台钻机输送动力。食堂一天开四次饭。矿区还用柴油发电机的冷却水为职工修建了简易浴池，对野外工作的地质队员来说，这是十分难得的享受。

        我和高殿生，陈宏军，倪笑山，刘启玲，王庆章，李英贤七个同学安排到南泥湖矿区实习，住在靠溪边的活动板房里。一起来的还有72级同学。与我们同专业的是刘凤山，巴广东，韩立秋，赵艳华，还有陶姓同学（忘记名字），带着毕业论文课题《南泥湖钼矿伴生元素分布特征及找矿意义》。郑小林等三个同学是中心实验室专业的，论文课题是《南泥湖花岗斑岩的岩浆分异与钼矿成矿关系》。矿区积累了大量岩矿化学分析，光谱分析，光薄片鉴定资料，足够他们统计，分析，整理。对我们来说，也是极好学习机会。

        冯本智老师毕业于北京大学地质系，教《矿床学》的。到南泥湖后，冯老师首先带领大家与三队合作测量一比五百地质剖面。剖面从南面沟底起，向北穿过矿体，一直延伸到另一条山沟。剖面虽然不到两千米，却横跨长江，黄河两个流域，南坡流向丹江、汉水，北坡流向伊水、洛河。矿区测量组一位南京籍工程师先用经纬仪打出测线。在冯老师带领下，我们一路敲敲打打，放大镜下细细琢磨，花岗斑岩，片岩，片麻岩，大理岩，矽卡岩和钼矿矿石尽收眼底。岩石分界点，矿体顶板、底板一一标出红漆记号。我和倪笑山负责绘图，其他同学作文字描述，记录。冯老师一再告诫：“搞地质就要做到‘三勤’：腿勤，手勤，眼勤，多动脑子，不漏过点滴可疑地质现象。”测到山顶，云雾缭绕，如临仙境。湿气中，绘图难以进行。冯老师宣布休息，吃中饭，并掏出长春产的“蝶花”烟请大家抽。出队时，冯的爱人周老师给他备了两条“蝶花”。到了河南，冯老师发现河南产的“黄金叶”味道更好，于是“移情别恋”，把“蝶花”都赐给同学们分享了。

        还有一个随队教师胡伦基，留过学，是外语教研室的教授，外号“胡伦斯基”。胡的英语特棒，长春地院教师、同学的论文多请他译成英文，或拿来译文请他审阅，修改。胡先生每天早起在南泥湖溪边一边遛弯，一边大声朗诵英语文章。河南国骂是“日娘，去逑”、“靠”。其中“去逑”与英语“teacter（教师）”读音接近。某日早晨洗漱完毕，我与胡教授路遇，开了个玩笑：“Good  morning — 去逑！”胡先生愣是没听出来，回答道：“thank  you  schoolmate（谢谢同学）。以后说 ‘morning  teacter（老师早） ’就可以，加上‘Good’显得过于庄重，客气了。”回来与同学们一说，大伙乐得直不起腰。

       （续二十九）地质工薪阶层的需求大大刺激了山沟里的农（贸自由市场。每逢集市，周边农民纷纷拿着特产，山货，时令菜蔬，干鲜果品从山沟，山顶来南泥湖赶集。其间，地质队员可以买到价廉物美的木耳，香菇，核桃，柿子，杏，蛋，禽，还有野味。除了供销社系统收购，一般都不用秤交易。鸡每只1.5元到2.5元，鸡蛋3分到5分一个，交易时甚至省略了量词，直接用数字讨价还价，“噎（一），勒（二），仨（三），涩（四），窝（五），絡（六），翘（七）伯（八），旧（九），细（十）”。大柿子1毛钱“勒”，小一点的1毛钱“仨”。大核桃1毛钱“窝”，个头小一点的1毛钱“絡”。方言把杏叫“哼”，1毛钱“涩”或者“窝”。赶集的老乡总希望货早出手，早点回家干活去，不愿在讨价还价中纠缠不休。所以，只要有耐心，买方总能得点便宜。

        集市上，可以品尝地方小吃。麻辣凉面7分一碗，二两半粮票，醪糟蛋8分一碗，不要粮票。所谓醪糟蛋，就酒酿糖水煮鸡蛋。吃过以后，满嘴酒香，回味无穷。小吃店的炉灶也与众不同，硕大的炉膛用褐煤或木炭引着，再塞满一炉“上房沟”石煤块。既不冒烟，又无明火，炉内红彤彤的，热力十足。这一天不用再添煤，烧水，做饭，炒菜一直用到天黑。烧过的石煤块仅颜色变白，体积，重量几乎没变。

        实习期间，工农兵学员也发野外津贴。手头一宽裕，也从集市中买点副食改善生活。72级的巴广东来自呼伦贝尔盟，与蒙族同胞一样，善饮。小卖店的高度烧酒“宝丰大曲”敞开供应，老巴兴奋不已。晚饭前，巴必先站着连干三小盅，然后像《地雷战》里的鬼子兵一样，一声“骚嘎！”坐下来就着菜，慢慢地享用。工农兵学员多数能喝两口，只有陶同学心脏不好，滴酒不沾。有一天半夜，陶突然心跳加剧，每分钟200多下。刘凤山急忙请医务所唐医师来打针，吃药，方才消停。凭陶的身板，今后也无法穿山越岭跑地质，真为他的工作前途担忧。

        集贸市场兴旺，并不意味着农民富裕。集体所有制的生产队只能满足社员最低温饱——喝粥。其他日常用度，油盐酱醋，纸笔墨砚、学杂费，衣着、农具添置，看病抓药等等，自己找钱解决。于是，家里养的，自留地产的，山上采挖的，绝大部分卖给了市场。

        有一次上山途中，碰上一个老乡提溜两只鸡去赶集。陈宏军有口无心问个价。老乡要3元5角两只。3元卖不？3元就3元。陈拿过来，掂了掂，有一只太小，又还到2元5。那老乡倒也爽快：中！2元5就2元5。玩笑当真了，陈宏军犯了难。还是班长高殿生打圆场：老乡，卖别地方去吧！我们要上山干活。实在不行，送地质队去，会有人要的。中午11点半下山回来，那老乡还在活动板房门口蹲守着，看样子没卖掉。求求你们收下吧！我还等着这2元5角买盐和灯油呢！不然，回家没法交代。看着老乡一脸无奈，陈和高不得不收下了。临走，老乡又我把扔到屋外的破塑料凉鞋捡走了。这双鞋已经粘接过八个补丁，伴我从宁波，黑龙江，长春到河南，用了七个夏天。

        （续三十）1975年，又一个多灾之年。2月4日，辽宁海城发生7.3级地震。由于有关部门及时发出临震预报，避免了人员重大伤亡。

        8月4日凌晨，3号台风穿过台湾，在福建晋江登陆。依照惯例，多数台风会沿海岸线北上，或消失在赣，皖一带。3号台风却与众不同，借东风，挟豪雨，经江西，入湖南。5日，避开气象台的雷达监控，穿过湖北，在豫西山区迂回，游荡。

        5日凌晨起，南泥湖暴雨如注，1500米高程的山顶小溪顿时浊浪滚滚，咆哮而下。用脸盆接屋檐水洗漱，顷刻溢出。连续三天暴雨不止，下山交通中断，柴油、副食断供，山上钻机机台垮塌，生产陷于停顿状态。溪岸不断崩塌，向活动板房逼近。7日夜里，高殿生安排了人员值班，每班一人，值两小时，每五分钟观测一次。如果塌至墙脚，就全部撤离活动板房。8日，岸线离墙脚0.4米时，崩塌停止了。滚滚而下的洪水汇集到伊水，洛河将是一场大灾难，丹江，汉水也不会例外。果然，内部电台传来消息：留在关林的三队职工全力参加洛河抗洪抢险。主流空中传媒则报道：“在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大好形势鼓舞下，河南省军民奋勇抗灾抢险，……”“国务院副总理纪登奎一行亲临第一线慰问河南抗灾军民。”具体灾情，缄口不提。小道消息首先通过美国之音和英国BBC电台，悄悄传来。

        5日，6日，7日，豫西山区连续降雨1600多毫米（相当于两年降雨量），暴雨击毙鸟雀无数。两个降雨中心分别落在石漫滩水库和板桥水库上游。洪水猛涨，超警戒线，漫坝。紧要关头，溢洪闸失灵，通讯中断，警报无法发出。8日0时30分到1时30分，大型水库石漫滩水库和板桥水库先后垮坝。差不多同一时段，60座中小型水库也先后溃决。57亿立方洪水，十来米浪高，挟持巨大能量横扫洪、汝河两岸，所到之处，屋毁人亡，刮地三尺。链轨拖拉机、重型机械车床随洪水翻滚。遂平火车站50吨的火车车厢被冲走5公里，京广铁路毁损102公里，中断18天。周口、驻马店地区一片汪洋泽国，1100万人民受灾。

        什么叫“水火无情”？为什么“洪水等同猛兽”？这都是劫后余生者的感受。可怜下游人民在睡梦中顷刻间遭受了灭顶之灾。活下来的人又在水深火热之中饱受饥渴，烈日，疾病煎熬。直到14日10时，豫皖两省经中央协调，班台闸炸开，下泄了55.13亿立方米的洪水，为河南解了围。没有遭灾的安徽阜阳地区6个县150万人民为此承担了最大的牺牲。

        全国政协委员和政协常委乔培新、孙越崎、林华、千家驹、王兴让、雷天觉、徐驰和陆钦侃揭露，这次水灾死亡人数达２３万人，钱正英亲自作序的《中国历史大洪水》一书披露死难8.56万，某些官方辞书公布2.6万。这次水灾到底死了多少人？尚无定论。此后，部分灾区人民长期处于“一贫如洗”，不得不卖血为生，导致艾滋病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