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翰利沟
□陈 新
我查遍了比例尺最小的抚远县地图和网上所有的搜索引擎,仍然找不到“崔翰利沟”这个地名,甚至连发音相近的链接也没有。也许它只是当地老人们约定俗成的一种叫法,然而,它却在我的记忆里萦绕了整整三十八年,它是我心中的伊甸园。
从东河往南,沿着去别拉洪的爬犁道走三十里地左右就到了崔翰利沟。那是一片绵延不断的漫坡丘陵,纵横交错的小溪将方圆百里的黑土台地切割成高差相近、面积相当、地貌相仿的一个个土岗,岗上是遮天蔽日的森林,溪边是绵密茂盛的水草,清澈的溪水托载着五颜六色的落叶蜿蜒穿行在土岗间,汇入周边的沼泽湿地。由于崔翰利沟地处东河与别拉洪这两个相去甚远的居民点之间,在二龙山至抚远的战备公路修筑以前,除了冬季从海青来往抚远偶尔有爬犁路过外,平时几乎无人光顾,因此基本上保持着原始状态。
一九六九年二月。因为要给新来的知青盖宿舍,需要一些诸如梁柁之类的大木料,队里安排了一些劳力进沟伐木,我随着几挂马爬犁第一次进了崔翰利沟。冬日的太阳发出惨白而无力的光,天冷得出奇,湛蓝的天空中忽然飘起了细如砂糖的雪花,当地人告诉我,那叫清雪,只有在极寒冷的晴天才会出现。随着路途的延伸,地貌发生了变化,稀疏湿地逐渐向成片的树林过渡,树木越来越大,林子越来越密,终于,崔翰利沟到了。那是一片多么浩瀚的林海呵,银装素裹,无边无际。
进到沟里,我立刻被那原始、粗犷、充满野性的森林震撼了。一抱多粗的大树摩肩接踵、满目皆是,高大的树冠即便是落尽了树叶,仍然枝节横生、斗角钩心,显得那么张扬、那么霸气。清晨的雾气在挺拔的枝干上凝结成珊瑚般的树挂,晶莹剔透、银光闪闪。树杈上、树桠间长着一种叫冻青的寄生植物,在寒冷的冬季结出一嘟噜一嘟噜红玛瑙般的果实,在这个银色的冰晶世界里发出耀眼的红光,妩媚动人。空山无人,万籁俱寂,我扯着嗓子吼了一句:“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汉……汉……汉……”,就像有人唱和着,在茫茫林海中久久徊荡,声波震落树上的积雪,飘飘洒洒落了我一身。一只狍子被我的唱腔惊醒了,在离我七八米远的草丛中探起身来,伸直脖子,竖起耳朵,瞪着大眼打量着我这个不速之客。我也是第一次近距离与狍子相遇,茫然不知所措。忽然,它意识到了什么,后腿一蹬,箭一般地跳了起来,白色的尾巴随着身体的起落一撅一撅的,消失在密林深处。这时我才发现,在林间的雪地上,纵横交错地布满了各种动物的足迹,李大爷如数家珍地告诉我,这是狍子,这是野猪,这是兔子,这是狼……。我问他,这片林子有多大,他说一天也走不到边。望着茫茫林海,我想,这儿的春天一定更美。
一九七一年春天,我打猎来到了崔翰利沟。春天的森林全然没了冬日的空灵,显得格外拥挤。高大的树冠枝繁叶茂、层层叠叠,犹如一顶顶巨大的华盖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周围黑幽幽的,充满着神秘。抬头仰望,阳光从树顶的空隙中一束束漏下来,在枝叶的晃动和雾霭的升腾中变幻着光线和色彩,稍纵即逝、光怪陆离。我端着枪,在树林里仔细搜寻着猎物。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腐叶,踏上去软绵绵、潮乎乎的,似乎能踩出水来。林木间荆棘丛生,杂草遍地,穿越非常困难,只有沿着溪边才能前行。溪水在落叶和草根的常年浸泡下呈现出一种特有的浅棕色,随着地形的蜿蜒起伏,悄无声息地向低处流淌。倒卧的朽木横担在小溪两岸,斑驳的树干上长满了各种不知名的菌类。裸露在水边的树根盘根错节,盘绕扭曲,覆盖着墨绿、紫红、橙黄色的苔藓,色彩斑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密林里特有的气息,浓重、绵密、沁人心肺。周围静悄悄的,偶尔响起一两声不知名的鸟叫,随着一阵扑拉拉的振翼声渐渐远去,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
在春天的密林里狩猎,视野太小,加上没有经验,走了一个多钟头连根兽毛也没见着,我不禁有些丧气,在一块林间空地上找了个树墩坐下休息。这是一处被荒火烧毁的树林,方圆有几百米,从那些十几米高,仍然直立但已是通体焦黑的树干上,能依稀想见当年的繁茂。地面上已长出了密密麻麻的次生苗,尽管只有半人高,但十年后必定又是一片年轻的密林。大自然就是这样,在造物主的安排下,此消彼长、生生不息,只要没有人为的破坏,这种自我繁衍将永远延续下去。周围视野开阔,从远处观察树林,又是一番景色。自然状态下的树木,是按群落生长的,尤其是杨树和白桦,成百上千棵连绵成片,杨树林青翠碧绿,桦树林株白叶黄,远远望去,好像油画中巨大的色块,在春日的照耀下反射出生命的光彩。起风了,寂静的山林在春风的吹拂下活了起来,树影婆娑,婀娜摇曳,呼啦啦的林涛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犹如一首生命交响曲,在上帝的指挥下,歌唱生活、颂扬自然、赞美和谐,这是真正的天籁之音。我被深深地感动了,手中的猎枪似乎成了这首交响曲中的不和谐音。走吧,悄悄的,不要打破这里的和平与宁静。
崔翰利沟——我梦中的伊甸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