虱子
下乡头一年,我跟着大排(点长)上街里为知青点买东西,回屯坐的客车。车上人多,我俩站着,前座并排坐着一男一女两位中年人,都穿着挺刮的呢子大衣,很有派头,绝对是俩有身份的干部。车开出街外,我就瞅着男的靛蓝的呢衣领上,有一只小虫在爬。定睛一看,原来是匹虱子。这头虱子滚圆滚圆的,肚子都胀发黑了。我有些惊愕,用手指着跟大排说:我操,好大的虱子。大排瞅瞅说,叫什么,人家听到了多没面子。
虱子这玩意儿在南方并不是没见到过,只是我见过长头上的虱子,没见过长身上的虱子。那年代,女孩头上长虱子的不少,冬天的太阳地儿里,老娘们儿逮着女孩的头扒拉着捉虱子的事常见。可是,头上的虱子没身上的虱子硕大。也许是另一种情况,南方的虱子没有东北的虱子魁梧。
当发现自己身上也长开了虱子的时候,我就没有女生们那种惊慌失措了。人家穿呢大衣的干部都养着虱子了,我裹破棉絮的贱民喂几个小葸有啥了不起的?
事情的发展绝不允许自己乐观。质变后产生的量的扩张,发展到无与伦比的状态。无论是吃饭、闲聊,还是砍柴、打场,只要伸进背心或者裤头里摸一把,准能揪出三五只哼哼着不肯离窝的肥虱来。这玩意儿多也好,肥也罢,不扰人也就忍了,可它不。它贴你的肉长着,不愁不挨冻的,偏还搅得你奇痒无比。有的时候,自己正跟女生聊得得意着呢,胯裆里突然就清清爽爽地感觉到有小宠物啃咬你,痒又不能挠,折磨得你痛不欲生。你说这罪遭的。
到忍无可忍的时候,就决心不再与虱子和平共处了,将它列入了“恐怖主义分子”名单,坚决与之彻底决裂。
消灭虱子,我们因地制宜,创造性地发挥了的诸多手法:
方法一,手抓。这是从猴子那里学来的,后来发现,这个方法实效不大,只是在条件极为苛刻的情形下才暂时使用的方法。比如,那一年冬天,我和小狼啕回家。半夜,在上海上了一趟去长沙的临时加班车。车上人极少,一个车厢只有我和狼啕俩人。屁股一落座,就痒得象热锅上的蚂蚁。我俩把双手都伸进棉裤里挠。挠来挠去是越挠越痒。我跟狼啕说,咱俩干脆就把棉裤脱了抓虱子吧。狼啕虽然还是个十七岁的小屁孩,可很知道廉耻,他说,列车员是个女的,她要是过来看着了怎么办?我说,那好办,咱俩面对面坐,你看着车厢前头,我看着车厢后头,只要一见来人,我们就提裤子。狼啕说行。我俩就光开屁股开逮。捏着一个,就用两拇指甲盖挤,后来两手的血,就跟杀过鸡一样。
手抓虱子的最大效用是心理效用。猴子用手抓虱子是解闷,或者是表示对另一猴子的尊敬。人用手抓虱子是解恨,把虱子抓住后,夹在两个拇指中间,咬牙切齿地一使劲,“啪”地一响,虱子全身暴烈,要多解气就有多解气。
手抓虱子除了用指甲挤外,还用牙咬的方式处死虱子。这是老乡们的传统方式。我们二队的老丘头是个瘸子,他下地干活歇着的时候就好翻裤腰找虱子。找着一只,就往嘴里送一只,还不停地嚼着,品着。我问丘瘸子,你咋吃虱子呢?丘瘸子说,嘿,你不知道,这玩意攒多了一块嚼,就跟血肠一个昧,好着哪。我说,你不恶心啊,他说,它喝我的血,我吃它的肉,公平合理,恶啥心哪。
方法二是冻毙。也是就利用北大荒的严寒来消灭虱子。这个方法是我们点的懒人老俊逼出来的点子。他身上虱子满身爬的时候,一个一个逮他嫌麻烦,晚上睡觉前脱光衣裤,站在炕沿像衣服洗完抖开晾晒一样使劲地抖,企图把衣服里的虱子抖下来。旁边的人见了就不干了,你这个抖法,把虱子抖到我们被子上怎么办?况且,你抖落在地的虱子死不了,满地乱跑,早晚不都得爬到我们这帮哥们身上去?老俊的行为被强行制止后,一气,他就把衣服都扔到门外去。第二天早上一看,虱子冻得圆鼓鼓的,一动不动了。
意外发现立即成了大家的共同行动。别的住家都是白天晾晒衣裳,晚上收进屋里,知青点是晚上把内衣短裤挂满篱笆。后来女生那边也乘着夜色把内衣裤挂了出来。
实践证明,这个方法虽省事,但治标不治本。有些虱子会冻死,但有的虱子能存活下来。最要命的是,虮子(虱子的卵)冻不死。不影响传宗接代。不久,知青点晚上挂出来的内衣裤就很少了。
方法三,烧,这是专门对付虮子的。虮子长在衣裤缝里,布的毛边线绒上是一层连一层的,多得无从下手。既然冻冻不死,就想到了相反的办法——烧。怎么烧?放灯头上烧。烧虮子可是个技术活,晚上点上煤油灯(屯子里没电),把衣裤翻过来,结满虮子的衣缝就露出来了。用双手捏住两头衣缝,把衣缝放灯头上顺着缝沿边烧边走,烧的位置也有讲究,衣缝要放在灯头火苗上部火与烟的临交界处,这个地方火力集中,烟少。行走的速度也要掌握恰当,快了,虮子烧不死,慢了,布边就着火了。
烧是最让人痛快的灭虮方法,听着一声声清脆的虮子炸开的“噼里啪啦”声,眼前的虮子接连地被灭绝,就跟用机关枪扫美国鬼子似的,那个解恨啊。干这活是容易上瘾的,入冬后的晚上,三天两头的知青点里就施展这种火刑。
方法四是药物防治。开始是往炕上撒“六六六”,后来是往衣服上涂“敌百虫”。这些方法都是管用是管用,可是用不了几天就又恢复原态了。后来前兴发的徐杲冒险尝试用“敌敌畏”往身上的重灾区涂抹,有奇效但也产生了奇笑,头天晚上抹的,第二天一早,知青们发现徐杲的脸跟猪头般地肿起来了。不光肿,而且长出了一片片紫红的麻斑。
队里的武打头(下地干活的领队)见我们如此坚持不懈地跟虱子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争,感动地说:你们这帮“吃屎”青年傻还是咋的,有人呆的地方就有虱子,没人呆的地方还有虱子,只有死人身上才不长虱子,虱子这玩意儿咱们祖宗八辈都没灭了,你们咋这么能就灭得了?大排说,不是我们想灭虱子玩,是虱子咬得我们实在难受。武打头说:饥荒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你们身上还是长得少,多了就舒坦了。我问武打头:为什么虱子有这么大能耐,怎么就灭不了呢?武打头说:虱子是从人肉里孵化出来的,你灭一茬它长一茬,除非你身上没肉了,只要有活肉,就指定有虱子。
对武打头有关虱子的这套理论虽不敢苟同,但也不得不承认是个真知。下乡之后的那段不良反应期一过,知青们确实就与虱子建立了长期共存相安无事和谐关系了。
灭虱子的方法之五是开水烫。开水烫的办法我们一般不忍心使用。不忍心不是因为这种方式太过残忍,而是我们洗衣服时不忍心自己花费如此大的精力和时间去烧开水。说老实话,每天下地干活回来,一个个都累得跟蔫结巴似的,就是遇到下雨天在家歇着,也宁愿睡个觉写个信的,谁会三天两头的去烧锅开水来烫衣服?这种灭虱的方法往往是回到南方的时候,家里人用的方法。每次我从东北回到家,我妈就要我站到门外,就是进了屋也推着我出门,站在门口里里外外把所有身外之物全部脱干净,包括袜子和裤头。然后让我进屋在一个大木盆前用肥皂从头到脚连肉带毛全部洗干净,这才允许我在家自由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