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这话好象把我们堵进一个死胡同,意思是说我们告这件事,风险极大,而且很有可能是越告越麻烦。按此推理,较为稳妥的办法是就此罢休。小炉匠的脸由白变红,由红转紫,憋得说不出话来。我心不甘,说,刘同志,这事如果不理清,小炉匠这辈子就废了,现在有两个单位要招他的工,就等这事的结果呢。老刘转眼看着小炉匠又说:只有一种情况出现会对小炉子有利。小炉匠马上接茬问,什么情况?老刘说:通过检验得出结论,死者生前没有怀孕,甚至还没有发生过性接触。小炉匠凝思了一会儿,出了口气,然后坚定地说:刘同志,我坚决要求检验,如果查出老妹怀孕,我就认下。我在旁边赶忙阻拦说:哪怎么行,别人干的,你也认嘛。小炉匠说,别人干的查出来我也认了。
老刘安然地笑了笑。我这人眼毒,一眼就看出他笑里含着的诡意。他这诡笑突然让我领悟到,老刘刚才不是跟我们玩了一个“诈”吧?如果是的话,这诈玩得真是高明到顶点了。刚才他若无其事般地把我们一逼,一方面侦探出了小炉匠话语的真实度,二方面是掂量出了小炉匠的真实意图,三方面是这件事万一出现不良后果,小炉匠自作承诺了,只有自认倒霉,事就算截根了。寻思到这,我不由得对老刘的处事手法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说:刘同志,你这水平,算是让我开了回眼。老刘说:小兄弟,说啥呢?你们一帮嫩胳膊细腿的半大孩子千里遥远地到咱这北大荒,要是你们爹娘见着你们住这四面露风房子,吃的这半生不熟的苞米楂子,不掉泪才稀罕呢。你们搁这受了委屈,我们不管谁管哪?别的不说了,就这样,三天后我派法医来开棺验尸。
老刘的话说得我们热泪盈眶。
政治队长马老板、贫协主席老李头、二李、小炉匠、我,另外还有仨社员扛着洋镐、铁锨和一付水筲簇拥着法医上了东山。老妹死前儿已经入冬了,因为冻土难刨,再加上郭书记当时就嘱咐过:这事还可能出讲究,别埋太深了,所以她的墓坑很浅。两社员没费多大劲,只是把垒在坟堆上的冻土疙瘩刨散了,把冻土块子揪两边,棺木就露出来了。老妹的棺木其实就是个木头盒子,一社员用洋镐伸进盖子里一别,木盒就撬开了。
两社员按法医要求把木盒盖放一边,从盒子里把尸体抬出来放在盖板上,法医先对着尸体拍了张照,然后上前把老妹的衣裤脱解开,裸露出胴体。
我和小炉匠都是处男,从没看见过成年女人的身体,就有意地避远了些。马老板见我俩走开了,就说:你俩躲那么远干啥?是让你俩观景来啦,这场合你们是见证人,整个过程都得盯着,有啥事你们就得负责任哪。我和小炉匠听这话,只好回到尸体边上。
老妹横在木板上,脸面浮肿,脸色黑灰,眼睛半合,嘴巴半开,一付不甘心的模样。最叫人关注的是她的腹部,今天要探求的就是这个部位。我看见,她的小腹鼓鼓的,比身体的其它部位突出不少。一见此状,我的心顿时跳快起来。莫非她真的怀孕了?
法医姓王,白脸高个,戴付眼镜。他指导着社员把从山下挑来的水用勺子从水筲里一勺一勺地蒯出来,慢慢地浇在尸体的腹部,目的是用水把冻着的尸体化开。大概是浇了一筲半水,王法医叫停,他用镊子按了按胴体,说,行了,他就蹲下身去用刀划老妹的肚子。他在肚子里拨弄半天,又让社员往腹下部继续浇水,把筲里剩下的水浇完了,王法医又把脑袋凑近尸身,再次仔细地翻弄观看。他自个“嗯”了一声后,又转到腹上部翻弄。腹上部没用水化过,很硬,他就从他带的小箱里找出一把凿子一把小槌,在老妹胃部凿了起来。凿完了,他从肚子里抓出一把黑乎乎的东西翻着看,看一会儿又拿近鼻子嗅。嗅完,又上肚子里掏出一把,把它装进一个瓶子。装完瓶,他说:行了,把她衣裳穿好,埋回去。
马老板悄声问法医:检出咋回事来了?法医断定说:处女膜完整,子宫无怀孕痕迹,属不明物中毒死亡。
我看过这方面的书,处女膜完整就是没有外物进入过阴道,也就是说老妹生前没跟任何男人发生过性关系。
紧悬着的心突然就放了下来。
此时,小炉匠紧着上前两步,“卟哧”一下跪倒在老妹尸体前,眼泪有如急雨中的屋檐水般涌了出来。他两手拍地,压声悲恸,周身抽搐。我上前扶着小炉匠,劝道:我们不能光顾自己高兴,还得去谢谢人家法医嘛。小炉匠听我这话,趴在地下狠狠地嚎了几声,才直起上身,对着老妹说:老妹,今天你都这样了还要破肚挖心的折磨你,实在是逼到走投无路了。现在,你用自己的清白换来了我的清白,你的情我至死不忘。我把话撂这儿,每年清明那天,我一定来看你,给你填把土,烧张纸。你就安心呆在天堂吧。小炉匠这话,我也听得酸酸的一身疚愧。
当天晚上队里放在贫协主席老李头家招待王法医。酒过三巡,小炉匠高举酒碗,对着众人说:王法医,还有各位老乡,我小炉匠衷心感谢大伙对我的关心帮助。这碗酒,我干了。小炉匠把酒一口倒进嘴里,撂碗又说:就着机会,我也宣布一件事,明天起,我小炉匠从此再也不摸针了。请大伙监督,如果哪天我小炉匠又给啥人扎针了,我就是王八羔子揍(作)的。
一个月后,小炉匠进了供销社。我曾问:你干商业合适吗?小炉匠说,合不合适的我也不跟“医”字沾边了。
三年后,我冠“省招生组”之名上莫旗招生。得了空,就上屯子里去看小炉匠。小炉匠此时已经是供销分社主任,分管我们大队这方向整片的商业供应。那时候商品供应还是紧张,生产队和社员要买工业品都得找供销社,小炉匠就跟招骚母狗般吃香。此时他已经成家,媳妇就是胖墩妈的闺女,住在知青点的三间房里。当年我们住十四口子人的知青点只住了小炉匠两口子,外面还有两亩来大的院子,显得宽敞舒服。房子也旧貌换新颜:房顶是新苫的草,墙体修整得有棱有角,窗明几净,加上门上贴着张还不很旧的喜字,一幅东北农村富足美满庄稼户的画图。我跟小炉匠说,咱这破房经你一收拾,比加格达奇(大兴安地区所在地)干部家属院还阔,你没少费劲啊。小炉匠说,费啥劲啊,我一说想整房子,四里八乡的人就把草啊,沙土啊,坯啊,木头啊啥的都拉来了,七手八脚一阵就给整起来了,我也就是管个饭罢了。小炉匠带我参观了当年女生住的那间屋,如今做了仓房,里边堆着粮食、、饭豆(做豆包馅的)、黄豆,还有淹的猪肉,风干的牛肉,农家物件啥都有。我问摆在屋角上的那两口缸是盛啥的,他说,一缸是油一缸是淹的鹅蛋。小炉匠从缸里捞出一个比拳头还大的鹅蛋让我瞧,说:我叫老婆煮上一锅蛋走时你带着,这玩意吃个把月的坏不了,另外再带上些干牛肉,晚上饥了还能打打饿。小炉匠这话我爱听,那时候,我们单位食堂每天都是土豆煮蛔虫(粉条),小炉匠这么一说,我高兴歪了。接着,小炉匠又走到炕琴前,打开柜门,指着里边满满噔噔各式各样的酒说:大脚,想喝啥酒你自己挑,管够。
酒桌上我问小炉匠:你如今过上这地主老财的日子,还想上学吗?小炉匠说,除非浙江的学校,其他学校就不去了。我说,你非认浙江学校干啥,先上上学,将来再往浙江调不行吗。我告诉你,我这次是来招生的,负责中专部分。如果你想上,我还能帮点小忙。小炉匠说,反正不是浙江的学校我就不考虑了。
第二天,小炉匠给我联系了一辆卡车回到旗里,一路上我是感慨万分。我名义上是在地区的单位工作了,得到了一个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工作,可我无家无财无有房,宿舍高低床挤三张,食堂窝窝头蛔虫汤,大眼小眼人惶惶。可人家小炉匠在乡村里住着,粮满仓、油满缸,搂着媳妇睡热炕,权大权小管一方,吃喝住行有人帮。“同样是人,差别咋这么大呢(ni)”。
生活就这么过着,转眼就耗没了二十年。
二十年后,我已经回到浙江,在一个县(县级市)的劳动部门工作。一天,小炉匠的姐夫来找我,说是小炉匠想调回浙江,要我帮个忙。那时候,我们县下乡莫旗的知青都已经回返,只有小炉匠还呆在屯子。我觉得这个忙我得帮。我找了我们局长。局长是个讲原则而又富有同情心的人,他说,你找出个正当理由,我想法给办了。当时,知青返城的政策已经过期,小炉匠又兄弟姐妹好几个又不能说父母生活困难需要照顾,他也没有中级以上职称。这事拖了好一段时间没找着合适理由,最后还是局长自个说,还是用落实政策作理由吧,你叫他自己赶紧联系一个接收单位,联系好了我们马上研究办。我把消息告诉小炉匠姐夫后,他姐夫给他联系好了商业局下面的一个酱油厂。就在小炉匠离开家乡整二十年的之际,他如愿回到了故乡。
小炉匠回到故乡后,生活上变化很大。他下乡之后其实没干过多少体力活,后来的生活更是养尊处优,再加上东北气候的侵害,体格并不太强健。可是南方的酱油厂是缺劳力才把小炉匠调进来的,他每天干的活劳动强度极大,小炉匠只得坚持忍耐。住也是个问题,他父母的房子本来狭小,他一家四口再挤进去,住得跟鸽笼似的。对他最有压力的是经济。到了城市,连拉泡尿都要钱,就靠小炉匠自己一人的工资养活四口人,经常入不敷出。我们曾帮他媳妇联系到一家工厂,可到那厂上班没到一年厂子就不行了。接着,酱油厂也搞起转制,小炉匠就下岗了。下岗后的小炉匠没办法只好重操旧业,在街角边摆起了修理摊。
前些日子小炉匠住院,心脏病、糖尿病、痛风几种毛病折磨他从一百二十斤瘦到了八十斤。因为这些病,他出摊很不正常,最近也是好几个月没出了。现在他距退休还有一整年,不光没固定收入,还得自己交养老保险。不过还好,他的一儿一女已经上班,生活上还过得去。
小炉匠的故事讲完了,可是跟着冒出的几个想法却没理出道道来:一是小炉匠遵循毛主席的上山下乡之路,在农村生根、开花、结果,广阔天地里深受欢迎,有所作为,把这条道走通了,可他没继续走下去,中途又折回了家乡,这样的事怎么看才好?二是小炉匠回来到底值不值,他的选择合适不合适。三是象小炉匠这样家里没买上房,生活过得较勉强,子女工作不理想的老知青还不少,这些人都是我们国家在“三年自然灾害、文革、上山下乡、转制下岗”这些历史事件中首当其冲的受影响者,如今他们年事已高,在社会底层艰难度日。社会应用何理由何渠道对他们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