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骤雨
天蓝蓝的,云淡淡的,悬在头顶的太阳圆圆的、亮亮的,喷射出耀眼的光和灼热的火。在光和火交织下,我们知青与社员默默劳作在一望无际的黑土地上。
今天的农活儿是铲高粱苗,地点是在屯子西部,是南北走向、略有起伏的地块儿。站在地块儿南端,抬眼望去,绿油油的高粱苗已有膝高,由南向北蔓延开去,见不到北面的地头。左侧,越过一个一个垄台,可见与地块儿相连接的翠绿的草甸,草甸子上点缀着群群白色的羊群,其状悠然自在。再向天际观看,有一微微隆起的山岗,山岗之上散布褐色的小屋,小屋笼罩在淡淡的烟霭之中,那是炊烟缭绕的靠山屯。右侧,自西北向东南延展过来的是高大儿稀疏的林带,透过林带的间隙,依稀可见队里马厩和场院的土墙,色黄而颓败。
铲地打头儿的是曲队长,一个50开外的庄稼汉。他目光炯炯,鼻头下探,犹如鹰喙。他个子高大,双肩永远不在一个水平线上,走起路来有似陂非陂的感觉。他的面部严肃有余,活泼不足,一副庄严肃穆的样子。他头部的尺寸出奇的大,不禁使人想起童谣曰:“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由曲队长打头儿,铲地的队伍便默然毫无声息;而 “老贫协”(一个同样年纪却诙谐风趣的贫协主席)打头儿,铲地的队伍则笑声四起,气氛轻松。
曲队长的农活儿一流,且速度很快,远远锄在前面。后面的人紧紧地跟上,但绝不能超越,这是干活儿的规矩。我力图撵上前面的人,却总是步履维艰。我的锄头是新安装的,总是不顺手,不是锄得太深枉费气力,就是锄得太浅得不偿失。日头毒毒地晒着,高粱苗太矮起不到遮阳的作用,淋漓的大汗从头顶沿着眉梢滑落到脸上,又由脸颊冲到胸部,前胸后背湿得透透的,整个人似浸泡在水里一样。我脱掉上衣,把它系在腰间,只穿着背心,费力地去锄。裸露的双臂粘满锄头扬起的泥土,再被汗水一冲,变成道道泥沟,横七竖八。
我今天摊上地垄非常糟糕,头遍铲得不好,杂草丛生;头遍苗开得不好,总有双苗或三四根苗挤在一起的状况,剔除十分艰难。我一会儿站在垄的左侧,正手去锄;一会儿站在垄的右侧,反手去锄。尽管反复变换,却依然彳亍难行。看到与打头儿的越来越远,我心急如焚,恨不得铲除一切障碍,立马锄到地头儿。有时,我索性扔到锄头,用手去拔、去拽、去薅,但“人巧不如家什妙”,离了工具,徒手终究是费力不讨好。我非但没有大踏步地前进,反而使差距愈益加大。
干铲地这活儿,除了锄头,有的人还准备了“刮板儿”,就是木制或铁制的板儿,挂在腰间,不时地用它刮去锄片上粘上的泥土,好轻装上阵。我没有预备这东西,嫌它碍事。铲久了,锄片粘上泥,感觉沉甸甸,就用鞋尖蹭一蹭,不行再用手指抠一抠,一般可以解决问题。但这回泥粘得太多、太厚,无论如何也弄不掉。我只好将锄片朝上,猛地在垄沟里一磕,没想到“哗啦”一声,锄片以及楔子散落下来,剩下一根光秃秃的锄钩子。我傻眼了,真是“黄鼠狼专咬病鸭子”,越忙越添乱!在我手足无措之际,一个身材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将手中的锄头递给我,说:“先用我的!”
我猛然抬头一看,原来是屯里的隋大哥,一位热心助人的壮实农民。
“那你呢?”我问道。
“你不用管了”,边说边将自己的锄头,塞到我的手中,拾起我那掉落的锄片、垫片和锄柄,大踏步走向右侧的林带。
我接过隋大哥的锄头,感激地望着他远去,低头继续铲起来。隋大哥的锄头很好使,既轻且快,拉一锄,泥土沙沙作响,杂草纷纷应声而落;推一铲,扬起阵阵土尘,杂苗根根坠地。锄过的高粱苗直立挺拔,整整齐齐。
隋大哥是屯里首屈一指的能工巧匠,又是乐于助人、不计回报的热心人。他身体修长,鼻直口阔,眸子黑而发亮,生满老茧的双手记录着辛勤的劳动,黑中透红的双颊谱写着沧桑的阅历。隋大哥是我们知青的朋友,是我们集体户的常客,经常在我们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在我们艰难的时刻雪中送炭。他为我们修理农具、盘砌炉灶、修补火炕、搭建菜窖、修房垒墙……,他还教导我们如何干农活、使用农具,他还告诉我们怎样适应农村生活,他甚至拿来家里的蔬菜、粮食以改善我们的生活。他成为我们大家的哥哥,我们的依靠,我们的知心人。然而就是这样的好人,却要承受巨大的政治压力,遭受无以复加的屈辱和不公正的待遇。我们感谢隋大哥鼎力相助的情意,更赞叹隋大哥的广阔胸怀,他用止如静水的胸襟抵抗住了加于其身的一切。
在我思绪纷纷的当儿,隋大哥已返身归来,将重新安装好的锄头,递到我的手里。我激动万分,说:“谢谢!”
“谢啥?快攆,别拉远了!”说完,隋大哥接过自己的锄,迈步返回他未铲完的那根垄,只有高粱苗在他身后不停地摇曳。
我重新举起经隋大哥再次组装的锄,与以前的感觉就是不一样,轻快了许多。隋大哥真是能人,在没有工具的情况下竟然完成锄头的安装工作,太不可思议了!农具顺手,心情好了许多,我左铲右锄,居然拉近了与打头儿的曲队长的距离。天上日头的光热似乎有所减弱,地上我自己的影子逐渐模糊,北面岗子上吹来习习的风,柔柔的,使得大汗淋漓的身子顿觉清爽。忽然,听到前边一个声音叫道:“来雨了!”我猛地抬起头,瓦蓝的天空不见了,代之的是从北向南挤压过来的朵朵黑云。头顶的太阳将脸隐藏在云朵之中,收敛起耀眼的光芒;热度还在,但辐射已觉式微。我将眼光偷偷移向打头儿的曲队长,他充耳不闻,继续执锄向前,肩上搭着的毛巾一晃一晃的在动。
“二叔,来雨了”,有人低声向曲队长喊道。队长在家行二,因此得此称呼。
“队长,避一避吧!”有人附和着。
曲队长依然不为所动,耿着脖子,晃动着肩膀,一声不响地锄向前方。我无可奈何地继续铲地,地上我的影子已经不知去向,光线暗淡下来,股股湿润的气息迎面袭来。我再次仰头,只见北方的云色黑浓密,翻滚着蔓延而来,远处黑云的下方斜垂着雨脚,凉风吹过,嫩绿的高粱苗哗哗啦啦的响。我赶紧穿上衣服,等待撤退命令的下达。然而,曲队长依然横着膀子,并加快了速度,他身后腰间的黑色烟荷包不停地抽打他的臀部。我心里又是祈祷又是诅咒,而双手依旧拉、推、砍、伐,奋力跟上大队人马。
四周阴沉下来,地上的高粱苗由嫩绿渐渐变成暗绿,又从暗绿慢慢转成黑绿;苗下的土壤从黄色渐成褐色,由褐色变成黑色。雨,终于散落下来。开始,雨滴打在苗叶上,劈里啪啦的响;打在地上,沙沙的响。不久,雨在空中凝成大滴,砸落下来,砸得高粱苗东倒西歪,砸得垄台垄沟噗噗作响。
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袅袅地传来:“家去吧!”
我们和社员们如同得了特赦令,扛起锄把,拔脚就走,如鸟兽散。但是,为时已晚,大滴的雨已经汇集成瓢泼的雨,如注般从天倾斜而下,瞬间,天上地下无处不是雨水,大草甸子上成为一片泽国。
我们个个顿时成了落汤之鸡,浑身湿透,除了口鼻,没有一处是干的。起初,我们还尝试着奔跑,以期躲避暴风骤雨。不久,我们便放弃了这种徒劳的努力,因为四野空旷,没有任何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大雨从头顶倾倒下来,从领口钻进衣内,使衣服紧贴前胸后背,接着灌进裤子,又从裤腿流出,浸湿了双脚。寒气从脚跟涌起,整个身体颤栗不已。这时,跑与走,快与慢,都是无可如何的事,都难以逃避雨水的冲刷和击打。社员和我们集体户的成员索性不再奔跑,而是一群一伙地沿着回屯的泥泞土路向屯中前进,任由暴雨的浇灌和洗刷。
我跟在集体户同伴的后面,在又是泥又是水的路面择着好走的地方下脚。雨水在眼前形成一道水幕,只有不停地用手摩挲面部方能认清道路。非常不幸,我一不留神,脚踏入一个水坑儿。一个趔趄,导致站立不住,身子猛然向前扑倒,肩上的锄头飞出老远。
“哈哈哈….”后面传来阵阵嬉笑声,这是走在后面的女社员们发出的。
我赶紧爬起来,不顾双手和双膝的泥,拾起锄头,快步赶上同伴。
“哈哈,哈哈哈……”身后连续传来阵阵笑声。我沮丧而又无奈。在这时候,在这地点,在这情形下居然还笑得出来?我无语,感到锋芒在背,却不敢回望,真的非常尴尬。
当我们回到集体户的大屋,雨却神奇般的停了,水从高处缓缓流往低处,形成片片积水;水从屋檐淅淅沥沥地滴落,檐下形成排排水涡儿。我们脱下衣服,挤干水,晾好,准备躺倒炕上休息。“噹噹”的“钟”声远远地传来,并伴随着“都到马圈起粪呐”的呼喊声。
我们相对无言,抓起农具,恍惚地走向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