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王队长及其家人
我们来到屯里的第二任队长是王队长,就是那个在我们初到时站在门口围观人中头顶皮毛,帽耳耷拉,十分抢眼的那位。王队长身材高大魁梧,面庞黝黑,两眼常常眯成一条缝,嘴角微翘,似笑非笑的模样。
当年的王队长40好几,却没能娶妻,可能正像歌词所唱“北大荒,真荒凉,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缺少大姑娘”,但我想最可能是极端贫穷的原因。不过稍后,时来运转,临屯有一个也是姓王的人故去,其遗孀便携儿带女地嫁给了王队长。嫁给王队长的女人姓马,据说也是北京人,很早就来到此地,王队长已是她的第三任丈夫了。这马姓女人,因其大腹便便,所以人称“马大肚”。王队长自娶了马大肚后,烦恼也接踵而来。
磨合期,两口子吵架是正常的,但搞得惊天动地、四邻不安却不常见。马大肚肚子大,嗓门更大,说话语速快,吐字含混却极富穿透力。只要她张开有着铲型门齿的嘴,就会连珠炮似的狂射,而王队长毫无招架之力,只能低低说一句“这败家的娘们”。一次两人又干起仗来,我们闻讯前去观战兼劝架。马大肚站在堂屋,腆着鼓囊囊的肚皮,对着里屋接二连三数道起来,从公婆的态度,到队长的模样,再到小叔子的作派,林林总总述说个齐全,最后还是她的口头禅:“这可咋整!”
我问身边看热闹的社员:“队长呢?”那人低声笑道:“在(gě)里屋呢!”我冲马大肚说:“马大嫂,算了吧!”
马大肚斜睨了我一眼,转过红布一样的脸,吼道:“关你屁事,滚球子!”
我怏怏地退出,心想,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马大肚给王队长带来一堆孩子,一男三女。男孩儿名志国,七八岁,毛茸茸的头,大大的眼,有着和他妈一样的门齿,穿着破衣烂衫。他经常到我们集体户,趴在窗前看我们打牌。我们好心地给他东西吃,并戏谑言道:“志国,qiàng(吃)!”或“来,麻利儿的,可劲儿zào!”这个情景要是被比他大一点的姐姐,人称“大闺女”的看到,必定被生拉硬拽拖走,并予以厉声斥责,仿佛我们给她弟弟吃了毒药。这个“大闺女”黄毛丫头般大,就仿佛自己是公主的模样,常拿出小镜子,孤芳自赏。别看她人小,可心不小,竟然诬陷在队里挨家挨户掏厕所的“劳改”释放人员刘大夫偷看她上茅楼,可恶之极。因而我们一见到她就开骂:“你不□ □□照照,谁稀(罕)看你!”幸好队里没太在意,否则刘大夫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王队长及其一家在1969年秋搬到了我们集体户的东屋,他是否征得队里或者我们的同意,不得而知,但在我的思想深处那是强占,是侵害。当我那年跋涉秋水回到我们集体户,正惊讶于突然与王队长一家为邻的时刻,王队长踏进我们的西屋,没有应有的招呼,冷冷地说:
“没(Mèi)想到曲队长一句话(注:挂锄可以回家看看),你们都liao(跑)了!”
“队长发话,就得执行啊!”我话里些微带点儿调理味道。
“现在我是队长,”他有点儿凛凛然,“你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去抗洪,别的青年都去了!”
说实话,我十分不原意外出干活儿,尤其是大水横溢的时节,于是对他说:“我没法儿去,没棉衣。”
“不行,”他黑着脸,用不容协商的口吻说道,“必须去!冷啥冷?”
我一贯老实,但这时恼怒了,话脱口而出:“我是尊重您的,您能不能也尊重我,听听我的意见?现在是秋天,又闹洪水,外出不带棉衣,夜晚怎么过,会冻坏的。我去不了!”
“那不行,”他的脸更黑了,“你们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咋不听说呢?”
“接受再教育不假,但不能不管不顾,瞎指挥呀!”我愤愤地说,“知识青年理应受到保护、爱护,你哪儿像贫下中农?”
“你。。。。。。”王队长一时语塞,脸由黑变灰,接着变紫。
王队长撂下一句“我理论不过你,你自己照料着办吧”,甩手走了出去。
我是小人物,得罪了队长,心中自然惊慌失措,忐忑不安。但凡小人物,其心理总是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的。当队长之前时,他也是小人物(当然一个生产队队长也不是多大的大人物),也有过心惊胆颤,忍辱负重的时刻。
记得老许头儿的二小子告诉我,他曾跟曲队长去查夜,经过刚刚结婚的王队长(那时还未当队长)家,没带烟,便闯进王队长的家,而此时夜已深,王队长两口子早已躺下。曲队长接过王队长递来的烟却没动地方,撩开被子,摸了一把马大肚,猥亵地嬉笑着说:“这皮板多好,又光又滑!”这时王队长的脸忽青忽白,可还是不尴不尬地咧着嘴,维持着笑意,而马大肚的脸像一块红布。这是多么放肆的举动,多么巨大的羞辱!但是王队长屈从了、隐忍了,我想这就是乡间土皇上的任意妄为和草民们的无可奈何吧!
其实,王队长是个好人,能干肯干,也爱“钻研”个字什么的。我送他一本新华字典,他爱不释手,没事的时候总要翻上一翻,翻来覆去地琢磨。对于送他的语录本则大为不恭,撕成窄条卷烟。对于他硬派我的工,不久我就释然了,这是他的职责,也有他的苦衷。他的态度固然强硬,可最终没有让我过不去,我们也没有永远敌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