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老曲头儿
我们初到屯子的时候,生产队是曲队长――一个40岁上下横着膀子走路的汉子――当家,但是他爹却要当他的家。他爹是何许人也?是老曲头儿,一个银髯飘胸、顶秃口阔、脸手印满白癜风病痕、约摸60岁左右的老者。老曲头儿走路没有他儿子威风,一步三摇,颤颤巍巍;他说话也没有他儿子凶悍,而是急徐适度,絮絮叨叨。在他眼里,天下对他不恭,儿子对他不孝,唯有自己应该是老大,可偏偏就不是。于是,这也不是,那也不对,一切都要不得,只有自己要得。在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心态下,总是寻找机会教训他的儿子,尽管是队长儿子,以彰显“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思想观念。
一次,在屯子“文化室”门口,他遭遇到他横着膀子走路的儿子,当众展开一场“庭训”。事件的导火索不得而知,可能是公事,更可能是家务事。让儿子在父老乡亲面前颜面扫地是他在所不惜的,由此可以赢得不偏不倚的美名,更可以显示大公无私的度量。乡亲们三三两两地围观,这对他们说来已是不足为奇的事,但对我们则是惊天动地之举。
我们的队长一改往日的骄悍,收敛起不可一世的面目,垂手躬身,伫立在老曲头儿对面,聆听教诲。曲老头子激愤无比,唾沫横飞,口若悬河。老曲头儿年轻时读过书,识过字,自诩是乡村的文化人,说起话来文雅和粗俗相得益彰。他先从历史上的“好人好事”说起,什么尧舜禅位、大禹治水、舍身饲虎、孟母三迁、孔融让梨等等;之后话锋一转,大讲历史上的“坏人坏事”,什么秦始皇贬谪生父吕不韦、汉高祖诱杀功臣韩信、唐太宗杀兄屠弟、宋太祖兄弟相残等等,一直说道小“康德”(即宣统)媚日卖国。听得我们目瞪口呆,大惑不解:这都是那儿跟那儿呀?而我们的队长闷着头,斜歪着肩膀,翻着白眼珠,似笑非笑,似听非听,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口干舌燥的老曲头儿游离地恼怒了,如此掰开揉碎地讲,竟然换得儿子的不屑和不服,是可忍,孰不可忍?最后,他的本性爆发出来,用手指点着儿子的大脑袋,冒出了粗口:
“曲××哇,曲××!杂种×的,我是你爹呀!”
直舒胸臆后的老曲头儿舒坦得不得了,掉转身颤颤巍巍地离去,周围的人四散,只有队长一人愣愣苛苛地立着,似乎要聚拢起往日的威严。可是,我们觉得老曲头儿最后的指责,似乎有点儿问题,在哪呢?他不会是在骂自己吧?
俗话说知子莫如父,儿子的劣迹当然可以指摘,不过言辞的舒缓或激烈则可商榷。对于隔辈人应该疼爱有加了吧!但是不,他依然挑剔、指责,而原因则太荒唐,用如今网络的话语“太黄色,太暴力”。
老曲头儿的住在城里的一个孙儿,不知是家孙还是外孙,写信给他,抬头称呼“爷爷奶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很正常。可是我们的曲老爷子却读出了问题,带着信纸找到我们,说道:
“世道变了,儿子不像儿子,孙子也不像孙子。”
我们诧异,读信,没觉有什么异样。老头儿指着信的抬头文字,一字一板地说:
“‘爷爷’、‘奶奶’干啥(ha)要摞摞,笑话我们咋的?”
我们一看,原来两个词是一上一下写的,于是豁然顿悟老曲头儿的原意,又好笑又好气,向他解释,人家城里孩子不懂什么“摞摞”,别往歪处想。
老曲头儿夺过信,揉得皱皱巴巴的揣进怀里,一步三摇地走出去,嘴里磨磨叽叽的絮叨不休。
老曲头儿对于儿孙格外严厉,对自己的老伴儿相对客气很多。听人说,一次吃饭,老伴儿端来饭菜,老头儿抢先拿了一个小孩儿拳头大的腌鹅蛋,把大枣儿似的留给老伴儿。刚吃几口,老曲头儿从老伴儿手中夺过她的鹅蛋,拖着长声说道:
我――帮你――尝尝――咸――不――咸!
说完,三口两口把老伴儿鹅蛋的蛋黄吞下,随手将无黄蛋递给老伴儿,依然拖着长声言道:
“我――不能――剥――削――你!”
这就是我们队长他爹――老曲头儿,一个满口仁义礼治,满腹君臣父子,荒诞而口无遮拦的老人。
早年间老曲头曾经从事过占卦相面的行当,由于社会的变迁而放弃。老曲头有文化,读过一些古书,对历史多少有些了解,只要有机会就给大家讲古比今,有时也讲得条条是道,颇有个人见解。他说得得意时,那银白色的山羊胡会不停的颤动。
有时老曲头也到集体户来坐一坐,唠一会儿。一次沈同学跟他说:
“曲大爷,给我算一卦吧。”
“不行,现在不整这个了,”老曲头说。
“曲大爷,您就给算一卦吧,不会有人知道的,”沈同学缠着他说。
“中,不许和别人说啊,”他说。
“行,”沈同学答应道。
老曲头看了沈同学一会儿说:“你-呀,天庭饱满,印堂发亮,将来-呀命还不错,其实-呀,你们都是明珠让泥土给埋没了,早晚-呀,会被大风吹出来的。”
其实在当时老曲头看社会比我们清楚,知道知青不会在那里呆长久,早晚要走的,所以才这麽说。
我们的户长曾这样评价老曲头儿:“他是我三字经的启蒙者,从小学到中学常常听说有个三字经,可从来没见过。头一次听老曲头背诵三字经,我就被它简练的表达和优美的韵律吸引了,虽然没有书,也记下了前头的十来句。”
有一次老曲头讲起了屯史,忽然感叹道:“感谢毛主席,贩卖给咱们拖拉机!”逗得我们大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