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作者系老三届 郑州人 现已移居澳州
知道张志新的名字,当然是粉碎“四人帮”以后的事。而真正知道我身处险境的,则是我1975年退伍回来,当上了一名人民警察之后。阻止我去冒险的,说起来你也许不会相信,竟是已离开我们多年的鲁迅鲁老夫子。
当然,一起还要从那个疯狂的年代开始说起。
“文革”进入1968年,最初的狂热已降温不少。不少人都产生了迷茫和疑问:究竟为什么要发动“文化大革命”?它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符合马克思列宁主义吗?在“四人帮”的后院上海,就发生过多起质疑和炮打张春桥及中央文革的“事件”。其中有不少人都曾是他们积极的追随者。
越来越多的学生又抱起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大部头著作,期望能从中找到答案。它们是那么认真,那么真诚。… …
我虽然早在1967年5、6月份就成了“逍遥派”,但读书的热情丝毫不减,也许正相反,反倒有了更多的时间来读书。时不时也找贴心知己秘密地作些探讨… …
这一切,当然是运动初期就被打倒的老干部(包括邓小平、彭真)和老教授们所不知也不了解的。朱学勤曾亲口告诉我,他自己博士论文答辩时的顾虑:这些在文革中后期就已开始反省,开始为探索真理而努力的学生们,老教授们能理解吗?要知道也许正是这些人把他们打成“牛鬼蛇神”的呀。出乎意料,老教授不仅理解,还为此感动:真不知还有这样一批人!
有人说:思索就意味着痛苦。我不幸沦为喜欢看点书、想些问题的人,痛苦自然难免,且常常难以自拔。当时相当反感的就是无处不在的“个人迷信”。在我啃了那么多马列著作之后,(见拙作《跟书较劲》)心里自然明白,个人迷信、个人崇拜不是马列主义。每当我们按着“三忠于,四无限”的要求,差不多每天都要背诵“… …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时,总禁不住要问:这样做是马列主义吗?
对个人迷信的抵制不是没有,就在我所在的中学里,“军宣队”几次试图推广“三忠于四无限”“早请示晚汇报”,都遭到同学们的软抗,效果非常不理想。直到成立了“革委会”,才借助头头们以身作则、身体力行,并通过“造反组织”层层下压,才勉勉强强被接受。某中学一位学生,就一位解放军战士在救火中为抢救一幅毛主席像而牺牲,被大肆宣扬之事专门写了篇日记,认为这样做毫无疑义,不值得提倡。还有更多的是偷偷的在自己熟悉的小圈子里悄悄议论,提出疑义。
有了困惑、有了思索,就想表达。可当时我所处的是一种什么环境啊!外界姑且不论,就我父母的那双眼睛——至今我还清楚的记得,充满了乞求,写满了无助:“你还嫌人家斗我们斗得不够吗?”“非要把我们斗死,你才甘心吗?”“你能不能不去外边惹事了,我们都求你了,怎么,还让我们给你跪下么?”我还能说什么?我还能做什么?只能“逍遥”!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整天窝在家里,个中滋味,非亲身经历,绝难体会。
直到下乡,而且一下子就跑到离家3000多里之外的延边,脱离了环境的压抑,我那不知死活的念头又悄悄涌动了。
当时我最不能忍受的是林彪的两句话。
一句是:毛主席比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都高得多!稍有点马列主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样说是错的,马列主义(依我今天看,马克思和列宁也许根本不是一个体系。为尊重历史,就依当时的想法叙述)是一步步发展起来的,有开创者,有继承和发展者,怎能这么武断得割裂并比较谁更高谁更矮?真要比较的话,也应该是开创者更高啊!——一如达尔文与赫胥黎。林彪的这句话,可以说没有一丝一毫的马列主义的味道。
还有一句:像毛主席这样的天才,世界几百年,中国几千年才出一个。你想,马克思才不过一百年,列宁刚刚五十年,都没资格与毛主席相比,那么,在“林副主席”心目里,世界上谁可以与毛主席相比呢?拿破仑?(勉强够一百多年)凯撒大帝?
中国呢?要几千年,辛亥革命的先驱们,包括黄兴,蔡锷都不用说了,连孙中山也都没有资格。宋朝才一千年,宋以前的,或许只有唐太宗、汉武帝或秦始皇了!?尽管有些扣字眼儿,但其荒谬之处何等明显!
1968年10月,延边下了场没膝盖深的大雪。下山的路基本上被封死了。除了参加生产队组织的“清理阶级队伍”外,人们大都呆在家里,把炕烧的暖烘烘的。在这远离家、远离父母、远离母校的地方,何不神不知鬼不觉的给“林副主席”写封匿名信,质问他为何说出这样明显违背马列主义的话?!
这个念头一闪,竟怎么也压抑不住了。索性拿出几页稿纸,奋笔疾书。压抑了很久,一旦喷发,正像黄河决口,一泻千里… …
匿名信很快就写好了,我拿出信封,端端正正写上:北京中央军委,林副主席亲启。有意不写寄信人的地址,这使我觉得很安全。这么大的中国,既没有名字,又没写地址,上哪儿找去呀?这样做既不会拖累父母,又可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如果不是那场雪下得那么大,需要好几天下山到邮局的路才好走;如果不是那几天我又读到了鲁老夫子有关“壕堑战”的妙论,很可能我也会落到张志新当年的下场:或被投入监狱,或被秘密处决!
所幸的是,我竟能在那身处危境而不自知之时,那么及时地读到了鲁迅的作品,还那么碰巧是先生关于“壕堑战”的文章。年代久远,已不能确切说出原句,只记得先生说,欧洲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士兵们都躲在战壕里,并不是他们怯懦。因为只有先保存了自己,才能更好的杀伤敌人。这就是所谓“壕堑战”。先生说,有些帮闲文人有意激他,你只敢骂我们,怎不敢去骂军阀?先生说,如果真照他们说的作了,被军阀杀死,你以为他们会追认我为英雄?才不会!他们只会讥笑我傻。先生引用三国典故,许褚赤膊上阵大战马超,身中数箭,金圣叹在此批道:谁叫你赤膊!
先生的话一下子惊醒了我,为什么去写匿名信?有必要、有价值吗?能改变什么吗?很清楚,什么也不能改变,只有可能自己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甚至可能丢了性命!我差不多惊出一身冷汗。瞅着没人的机会,悄悄将信丢进灶火坑,直守着它化为灰烬。(那年头,撕几张纸,烧几页文件,都有可能被人检举“毁灭罪证”!)
1975年,在经历了下乡两年,当兵四年之后,我又回到了自己从小生活的城市,并当上了一名人民警察。随着对公安破案工作的深入了解,我才真正意识到当初自己已处于何等危险的境地!一个老练的侦察员,快则一两周,慢了也不过一个月,找出写匿名信者轻而易举!
首先,延边90%是朝鲜族,基本上可以排除在外;汉族中又有90%是从山东跑过来的农民,文化程度有限,又可排除大半。最有嫌疑的,自然是知青。将知青中或本人或家里受过冲击的作为侦察对象,圈子一下子就缩到很小。再随便找个借口,让这些人写点东西,笔迹不就出来了?再辅以信封、信纸、邮戳等线索,简直可以说易如反掌!我这时才真正感到了深深的后怕!
好在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也都已成了过去。含冤而死的张志新被隆重的平反昭雪,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英雄。这都使我们感到万分欣慰。回首往事,心中默默祈祷,但愿我们民族的觉醒,足以制止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再次在中国的大地上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