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工友刘德贵

 

                            工友刘德贵  

 

工友刘德贵家里杀猪，邀我第二天中午去他家吃肉。于是，整个班中，在400米的井下，断断续续的，我的心里总是放不下那个即将到来的中午。那时候职工食堂里的主食总是包米馇子、高粱米饭，偶尔在炒白菜里吃出一小片油豆腐来，幸运得就像中了大奖。杀猪吃肉等于过年过节；德贵够哥们，去年我回宁波探亲，曾经替他在上海买过一双尼龙袜，想不到到杀猪的时候还想着我。

德贵的家就在矿井附近的“刘炮”屯。东北人把“枪”称作“炮”，《林海雪原》小说里，有一个奇侠郑三炮，二把盒子炮左右开弓，许大马棒都要让他三分。当年那个刘姓炮手早已作古，刘炮屯也已改为东方红大队，但是，刘炮就像血肉，它使这个屯子有了生命，方圆几十里内，人们还是这么称呼它。东北的农村，每个屯子里的房子都盖得齐整划一，据说这是满洲国时期，日本人搞了一次强行并屯，从此立下的规矩。德贵的家很好找——刘炮屯，头趟街，东边第三幢。我们上四点班，〔下午四点上班，半夜十二点下班〕中午正好喝酒吃肉。

这个煤矿破土的时候占了刘炮屯的许多土地，作为回报，煤矿在刘炮屯招收了一批矿工。德贵就是那一批进来的。实际上煤矿里的井下工人，大多数都是刚刚放下锄头的农民。腊月初，凄厉的北风在空旷的田野上刮过，德贵杀了他家的年猪。

在东北农村，庄稼人杀一头年猪，这可不能算是一件小事。按照当地的习惯，要把亲朋好友请来吃肉。一年间所有的恩恩怨怨、磕磕碰碰统统在那一天作一个了结。可是我到他家的时候，屋里只有他和我，还有的他的叔伯兄弟刘德才。我们三人在同一个班组里工作。

德贵对我说：“前天杀的猪，人多嘴杂的，没敢招呼你。柱子——”德贵转过头去招呼他的儿子：“请爷爷过来一起喝酒。”

德贵说过，他的老爸没读过几年书，可是他总觉得老爸特有学问。他盖这所房子的时候，托他在供销社工作的姑父买了二袋水泥一千块砖。德贵盖房子用的是土坯，砖和水泥是用来砌火墙和锅台的。那时候水泥和砖都是紧俏物资，即使是托了人也得候着。有一天晚饭后，姑父来到了他家：水泥和砖到货了，明天套一辆马车，赶紧拉回来。德贵刚刚买了一批门窗料，于是决定连夜去德才家借钱。数目不大，德才家里肯定有现钱；凭他俩的交情，不致于借不出来。可是，德才的钱都在他媳妇手里攥着，碰巧那天德才家来了客人——德才的丈姆娘——盘着腿坐在炕头上叭哒叭哒地抽烟。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些闲话，德贵空着手回到了家里。这时候，德贵父子俩曾经有过一段的对话：

“就这样，你没好意思张口？”

“唔呐。”

“进屋的那一阵，德才也没请你炕上坐？”

“哪能呢？德才挺客气的。”

“你就脱鞋上了炕？”

“唔呐。”

“这不结了。这时候，你就压根不能坐。你得赶紧说：‘不坐了，家里有急事。’待他反问：‘这么晚了，家里还有啥事？’你就接着他的话楂，把水泥、砖、姑父、明天套一辆马车什么的，一气儿说出来。你倒好，上炕坐稳了，人家再给你递烟上茶，你就不好意思张口了。一个人只有向别人借过钱了，他才懂得什么叫做担当。”

 

说话间，一个六十来岁的老汉推门进来，德才和我站起来：“大爷来啦！”我看了他一眼，德贵老爸的学问全都堆积在那一张风吹日晒的脸上。

德贵媳妇已把酸菜炖肉、粉条炒肉、血肠、干豆腐拌凉菜四大碗摆上了炕桌。德贵忙着招呼：“炕上坐，炕上坐。今儿没外人，咱就可劲造，一定要吃好喝好。”

德贵的笑容就像烈热的高粱酒，屁股下的炕面暖暖的，我也就不客气，一阵狼吞虎咽。德贵的目光在四个杯子间巡逻，杯子里的酒浅下去，又满上来，不一会儿细密的汗珠冒上我的脑袋，头发渐渐地潮湿。德贵清了一下嗓子：“我说信根，还有德才……”我知道主人有话要说了。

东北人喝酒最有讲究，几乎每一次喝酒，事先都已确立了主题和关键词。主客二个阵营里，又有主次的区别。虽然有德贵的老爸在，今天的主人当然是德贵。这是因为德贵早已顶门过日子，请的客人又是德贵的朋友。客人中，我是主客，德才是陪客，杀猪的那天，我猜想，德贵肯定已经请过德才了。酒席间主客都要致词；这样的致词就像美国的总统竞选，完全是即兴演说，口才不好的都打怵。

“我说信根，还有德才，”德贵又清嗓子：“今儿咱哥仨在一起喝酒，因为啥呀？就因为二个字：缘分。信根兄弟从浙江来到这里，好几千里地的，咱哥仨一个班组，在一个矿井里刨食，不容易。柱子他妈——”德贵招呼他媳妇：“取我的小杯来，今儿我要和信根兄弟好好喝二杯。”

说是喝二杯，实际上他在我和他的跟前各放了三个小杯，我知道这是要与我干杯；虽然是60度的高粱酒，用的是小杯，三杯都不够一两。德贵斟满了，接上刚才的话：“古人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咱哥们，400米的井下，生死兄弟，一千年也修不来。今儿这一杯，当哥的敬兄弟。”

德贵的话触动了我的感情，这杯酒当然要喝。不错，我们是兄弟。可是平时在井下、在班中，还是“赫老二”“顾傻子”的，喊起来爽快直接。不过今天喝了酒。

“这第二杯酒，还记得吧，去年的这时候，刮起了大烟泡，信根兄弟你对我说，这天可是真冷。我说今天是腊七，咱东北有一句老话：腊七腊八，冻掉下巴。腊七是我的生日。你说巧了，腊八是我的生日。——这么算起来，今天就是信根兄弟你的生日。我祝信根兄弟生日快乐。”

这杯酒也要喝；我都忘了自己的生日了。

“我敬信根兄弟第三杯酒；快过年了，你又要回浙江探亲，今儿我还有一事求你。你哥我呢，没什么爱好，不抽烟，来人去客喝一点酒，就好打篮球。总想着什么时候能够穿上一双回力鞋在球场上蹦达。我的回力鞋：40码，黑面的。”

看中国人写给你的信，要从结尾往上看；德贵敬我的酒，应该从第三杯喝起。有一次，岭东矿的篮球队来我矿比赛，德贵与我看得津津有味。客队的内线实力强大，中锋杨二虎身高2米，体重100多公斤，主队吃了不少亏。可是主队速度快、投篮准，双方打得难分难解。这时候，主队的5号抢断了对手的一个传球，旋风似的反击。

德贵推了推我：“你看那个5号，……”

5号我还不认识？主队的主力控卫，人称孙猴子，带球突破堪称一绝，更要命的是他能在快速推进中张手投篮，“唰”的一声篮球空心入网。这一招叫做跑马射箭。

“我是让你看他穿的鞋，回力鞋，听说是从上海买来的。”

期待着孙猴子跑马射箭的上演，我未听出德贵的话外之意，随口回答：“不好买啊，要凭工业券的。”

德贵真是个有心人，杀猪了，专在我生日的那一天请我来吃肉。这第三杯酒更得喝。

 

按照喝酒的礼仪，我得回敬主人三杯。

第一杯酒感谢主人的盛情厚意。实际上，回力鞋的确不好买。当年的上海是中国日用品供应最丰富的城市，第一百货商店的橱窗里，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应有尽有。但是，这些紧俏商品都是凭工业券供应的。上海市的户口，每年每人发5张。买搪瓷面盆、热水瓶，套鞋、跑鞋，尼龙袜，全都要凭券。去年德贵托买的尼龙袜，因为才化费一张工业券，我向我的上海阿姨讨了一张。这回力鞋呢，起码要8张卷，肯定得另外想办法……我知道所有的困难此时当然不能说，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哥想的回力鞋，我就是头拱地，也得把它买回来。”

第二杯酒，德贵大我几岁，真像我的哥哥，我从他那里学到了许多做人的道理。我真不懂事，比如说今天，第一次上大哥家，理应给柱子买些糕点什么的，请大哥大嫂原谅。

这第三杯酒，说的是德贵媳妇，在东北人家里吃杀猪菜，你就不用担心菜只有四个，一边吃，主人自会一边往碗里续，这叫“管够”。德贵媳妇屋里屋外的忙乎了半天，竟然领着柱子躲在厨房里吃饭。我对德贵说，把嫂子请出来，我要敬她一杯。在我们浙江人看来，德贵媳妇是女主人，理应和客人一起吃饭。想不到德贵说：

“信根兄弟，这可使不得，让人看笑话；不信你问德才，谁家来客了，哪有老娘们坐在炕上的？”

德才初中毕业，算是读过书的，说了一句成语：

“入乡随俗。”

“既然这样，”我接了德才的话说，“今儿咱就按东北的风俗说事。”

东北的人与人之间，特别是男的与女的之间，言语行为最讲究大小尊卑。公公在儿媳妇前，哥哥在弟媳妇前，一定要保持言行的端庄，否则就要被斥为老不尊、为大不尊；而辈小的年轻的，即使是说话不当，也不能算作大过。

于是我就说：“我管德贵叫大哥，当兄弟的敬哥哥嫂嫂一杯酒，应该在情理之中，我先干为敬；莫非哥哥嫂嫂不想认我这个兄弟？”

德贵说：“话是这么说，可是你嫂子从来没有喝过酒。”

德贵的老爸一直只是喝酒吃菜，这时说了一句：“信根、德贵、德才仨在一个班组里，那情份比亲兄弟还要亲；这一杯酒，柱子他妈还真的要喝。”

德贵一仰脖干了。德贵媳妇也跟着喝，红红的脸上有二个浅浅的小酒窝。

柱子拍着手：“我妈喝酒了——我妈喝酒了——”

“傻小子，你也嘲你妈。今儿你妈算是丢人了。”

下午还要上班，我们都没敢多喝，撤了炕桌，再沏了一壶绿茶，慢慢地喝着，到了上班的钟点，我们三人出了德贵的家门。抬头就可以看到黑色的井架，迎面的风吹来，针刺的冷。灰蒙蒙的天，怕是要下雪。

 

我们这个矿是竖井，井深400米。井下是一条负150大巷。大巷里跑着有轨电车，〔煤矿里称为摩电车〕刘德才是摩电司机，我是连接员。〔煤矿里称为顿钩工〕各煤层采下来的煤，装在矿车里，通过绞车道放下来，德贵是负60绞车道的顿钩工。

摩电车在大巷里来来回回的跑，过了11点钟，我们在调度室里小息，估摸着再跑一趟车就该交班升井了。东北人最具语言天赋，他们善于把生活中的精彩片断编成段子：东三省三大宝，人参、貂皮，乌拉草，东三省三大怪，窗户纸糊在外，公公穿错儿媳妇的鞋，生下孩子吊起来……工友们正在瞎编一个有关四大爽的段子。赫老二说：“好吃不如饺子，家家户户过年都要吃饺子——吃饺子最爽。”顾傻子说：“操逼最爽，插进去了，都往死里干，谁他*的操逼还会留半截？”刘德才平时话语不多，冷冷地说了一句：“我说升井最爽。”段子编不下去了，没有人再吱声。这时候，负60绞车道的司机来电话说，矿车掉道了，快去人看一看。

在煤矿，摊上了透水、瓦斯爆炸这种大的矿难，大家都玩完。掘进和采煤，常见的是冒顶。我们运输工最怕的就是矿车在绞车道里掉道。矿车自重一吨，装载一吨，一趟车挂了十个矿车，二十吨的重量沿着斜坡往下跑，车一掉道，稀里哗啦挤在一起，巷道这么小，你往哪里跑？与那些铁家伙碰撞，人就是一只鸡蛋。那一趟煤车里，其中的一个车轮甩了饼子，德贵被掉道的矿车挤在巷道里。我们把他救出来，德贵的鼻孔上已经没了呼吸。

矿医院值班的是白大夫，他用听诊器听了一听德贵的心跳，又翻起眼皮看了一会瞳孔，示意德才和我脱去德贵的衣服。

矿工一年四季都穿棉衣棉裤，在400米的井下，温度变化不大。这时候，德贵的脚上穿着矿靴，污黑的工作服上血渍斑驳；我与德才把衣服脱下来，这靴子和裤子却并不好脱——德贵的大腿像麻花一样拧着。白大夫拿来一把大号的剪刀交给德才。德才的嘴唇发白，手不停地颤抖着，他已经不敢接过这把剪刀了。我把剪刀接过来，把靴筒剪开了，再沿着裤脚往上剪，连带把他的衬里短裤一起剪了，空气中散发着一阵强烈的异味，内裤上有许多排泄物。我把衣裤靴收掉，白大夫开始为德贵的伤处清洗消毒。德贵的肋部与腹部都有多处挤伤的痕迹，右大腿开放性骨折，断裂的腿骨剌破了肌肉，伤口还有血水渗出。白大夫用纱布包扎德贵的大腿，缠了一圈又一圈。死者的亲友或许由此可以联想到，他的生命曾经得到了医生的抢救和确认。

德贵的遗体复盖了一张清洁的床单，停放在太平间里。运输区的叶区长已经从家里赶来了。叶区长其实并不真姓叶，叶是简称，全称是叶赫拉那，他干了三十年的运输，摩电、绞车、顿钩、铁道、矿车所有的工种都做过。矿长和局长都称他运输专家。我们运输区一百多个工人他几乎都能喊出姓名。这时候，他揭开了盖在德贵脸上的床单。德贵睁着眼睛呲牙裂嘴的，面目狰狞。叶区长的双手按住了德贵的脸，二个大母指托住了下巴，说了一声：“德贵兄弟——”叶区长的手从他的嘴巴上移开，放到他的眼睛上按摩，德贵闭上了口眼。接着，叶区长把德才叫到跟前，头靠着头说话。待德才转身要走，叶区长又把他喊住：“先到我那里，我在办公室里等。”

已经是午夜1点了，天上下着小雪，德才要回刘炮屯，怎样对柱子他妈和柱子他爷爷说，叶区长一定已经有过交待。太平间的铁门关上了，那床单下是德贵赤裸的身体，很快会有人给他穿上应该穿的衣服，而他的脚再也穿不上那一双回力鞋了。十二个小时前他对我说过的：“我的回力鞋，黑面的，40码。”我印象中的回力鞋商标，好像是一个肌肉发达的大力士正在拉弓射箭。

 

           2013.10.1

   老李家的这篇文章写得细腻真实，让人不由得要一直看下去。按常规思路，老李家回敬德贵三杯酒，剩下的该是探亲时如何凑齐八张工业卷，给德贵捎回一双黑面的回力鞋了。可就是十二小时后，一场事故，让他们阴阳两隔了，真的令人扼腕。多年以后，德贵在中知网被更多的人记住了，如德贵在天有灵，应该感知老李家这个生死兄弟对他的情意。

久日不见老李家朋友了问候好！今日拜读您的文章，更加钦佩您的人格重情重义。

 

        第一次读你的文章，文中东北话说的真准，让人感到生活气息浓厚。故事真实而生动，禁不住潸然泪下。   

      文中三大怪，其它两个一样，另一个你们那儿是公公穿错媳妇的鞋，我们那儿是大姑娘叼个大烟袋。

谢谢千帆过的顶帖。

　　谢谢鹤版的关心。

　　我在双鸭山煤矿当了11年矿工，那一时期的生活就像400米地下的煤，黑暗而又沉重。我总觉得以我的文笔还不跟以完美的表达。如果《工友刘德贵》打动了读者，那就是我的收获了。

向苦版问好，不知你曾经在东北那疙瘩当过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