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团点滴事
（40年前的回忆）
启程
1969年4月工宣队宣布我被分配到云南农场上山下乡。当时我们68届的这批毕业生是按三、六、九等分配的：上等（家庭出身好，且父母不存在什么问题）的当兵或留在北京的工厂；中等（父母问题已得到解决）的分配到内蒙兵团；最次（父母问题未能解决）的当作黑帮狗崽子一锅端被扫到东北或云南农场上山下乡。那时在街上最怕的是遇到同学或熟人，因为见面的第一句话准是问：你分配了吗？接着就问：分哪儿了？谁都明白，当时只要是还没被分配或是被分配上山下乡，那一定是父母有问题的狗崽子（当时工宣队直接告诉我：如果不是因为父亲的问题我会被留在北京而不是去云南农场）。我最后决心去云南农场是启程前一周才决定的（当时如果不遵从分配，学校是要通知父母单位的，这无疑是在政治上给父母增加压力，何必呢），几天之内凭上山下乡介绍信买了一只一般人还买不到的帆布箱，着急忙慌地托运了行李，到街道派出所销掉了户口。那民警看着我问道：你想好了吗？当时他的表情我是永远无法忘掉的，只听“嚓”的一声户口簿中我的那页便被撕了下来，我只觉心头一沉：完了！这辈子恐怕是再也会不来了。
5月12日我到拘留父亲的干校向父亲告别，一条长桌我和父亲各坐一头，两个看守站在周边，一个看管守坐在中间监视着我们。因为我们只有兄弟二人，哥哥已于68年去了山西插队，我再去云南的话家中便只剩母亲一人了，所以父亲对我将要去云南感到十分吃惊但也无法有更多的表示，只是一再叮嘱我要注意保重自己，早早学会独立生活。草草15分钟的会面结束了，我看着他们把父亲带走直到看不见为止……。第二天，是我们启程奔赴云南边疆的日子，北京车站送行的那个场面恐怕是那时所有上山下乡的知青都终生难忘的:站台上满是人群，父母、亲朋拉着儿女、好友的手千叮咛万嘱咐，人们相互拽着衣襟拥抱着依依惜别，车上车下哭声一片盖过了锣鼓声。一声汽笛车身慢慢启动，我咬着牙向母亲挥挥手并马上背过身赶快离开车门躲开她的视线，眼泪再也无法控制哗哗地淌了下来，车厢内所有男女只听一片哭声。是啊，不知我们是否还能再回来了——北京，我的故乡……。
若干年后，不了解我当时心情的母亲讲起我当时的表现：一脸微笑就好像是在检阅人群的英雄。可她怎么知道：我当时是真不敢当着她的面掉泪呀，虽然千方百计不让她去车站送我，但她依然坚持，我只好请邻居好友陪同前往。我知道只要当着她的面掉一滴泪，她当时很可能就会晕厥在车站上，毕竟完整的家现在只剩了她一个人，而且谁也无法保证数千公里之外一家人是否还有团聚之日。一年后随着父亲被强制退职从江西干校赶到农村插队，母亲为离父亲近一点也从协和医院调到整形医院并下放到江西，一家四口人自此分散到了四个地方，最近的也相隔数百公里。
后来分场干部曾不解地问我们：为什么送你们的工宣队负责人说你们来的这批没一个好东西呢？我心里实在是不服气呀，我们也热爱新中国，也热爱毛主席，为什么把我们当作狗崽子？我们不是狗崽子啊！
第一次献血
记得到[景洪农场曼沙分场（一师一团二营）]农场大概一个月左右的一天中午，广播里叫到：一老工人在州医院手术急需输血，请各队支援！我懵懵懂懂地跟着人们登上了场部的拖拉机赶到医院，结果我被选中献血。进入手术室前，周边的北京知青和一些老工人纷纷劝我不要献并把大夫团团围了起来，说北京娃才十六、七岁又刚从北京大城市来，水土还不服呢怎能献血？死活不让大夫抽，但为了手术台上的患者最后还是抽了我的血。回队后老工人对我是问寒问暖百般呵护，又是帮我磨豆子（献血后补助我1斤红糖、2斤鸡蛋、5斤黄豆、1周休假），又是帮我缝被子洗衣服，一老工人还送我两只鸡仔，嘱我不要急着吃，等养大了好吃鸡蛋增加营养（这两只鸡一直养到我离开版纳），老工人家里做了一点好吃的还不忘给我端来一些。周边的北京知青也时不时问我身体的恢复状况，叮嘱我多休息不要贪玩（刚去时喜爱打篮球）。使我似乎又有了家的感觉。
州医院与总场医院
没过多久，队上一个老工人因小腿静脉曲张组织坏疽需送州医院。当时正值雨季天上下着大雨，距离州医院虽只有十公里左右的路程，但没有任何交通工具。队长叫上我和同屋的北京知青李燕昌、他自己及另外两个退伍老兵，每人戴一顶斗笠，将一块塑料布蒙住病人放在担架上便出发了。刚从大城市出来谁担过担子呀？杠子压得肩膀火辣辣地生疼，从左肩换到右肩，又从右肩换回左肩，甚至低着头用后背来支撑，两只手也帮忙撑着为减轻肩膀的痛苦，但就是不能让人看不起我们北京知青，只有咬牙坚持、坚持、再坚持！因为一路泥泞很容易把鞋嘬掉，只好学着老工人打着赤脚，一步一滑跌跌撞撞，很快浑身都被泥浆糊满了，当脚踩到蒺藜、小石子时疼得身子不由自主地一缩，激出一身的冷汗和鸡皮疙瘩那叫一个疼。走了两个多小时我们浑身湿漉漉地来到州医院，站在急诊室打外面只一小会儿，每个人的地下便是一滩水了。队长到里面去叫大夫，等了足有三、四十分钟也没有一个人搭理我们，我甚是不解，队长讲因为我们是农场人，州医院的大夫不爱搭理。
似乎事情是接二连三发生的，几天后的一天夜里队长突然把我叫醒，说是队上一个产妇临产急需送总场医院。晴朗的天空一弯明月将那微弱的光洒向依稀可见的小路，仍是五个人抬着担架往总场医院送。刚走到一队附近产妇就破水了，我们顾不上休息连跑带颠加快脚步浑身是汗地急赶，刚到总场医院门前的大上坡，听到声音的值班大夫护士就主动跑了出来，一边温柔地安慰着产妇一边赶快从我们手里将产妇接过去抬进了产房……。
州医院和总场医院这两件事深深地震撼了我，农场职工为什么在两家医院受到的是两种不同的待遇？我要是医生，心里一定不能忘记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
当上了卫生员
半年后，作为知青中的代表我被分场选中参加总场医院首期“卫训班”的培训。在卫训班学习期间，一分场的北京知青马奎做班长，我是副班长，全班50余人除去各分厂的十几个北京知青外都是老工人子女。学习还未结束兵团组建就开始了，总场医院改为了团医院，我所在分场为一团二营。学习将结束前，当时的院长李×东找我谈话，希望我留在团医院工作，但受州医院和总场医院两件事的影响，我表示还是希望能到基层连队去当卫生员。自此我一直在二营基层连队当卫生员。本来卫生员至少是可以半脱产的较安逸的职务，但我始终坚持业余来干。白天与大家一起出工完成同样的工作量，下工洗过澡后便开始接诊直至深夜。如果白天不和大家一起上山劳动，那中午挑着百多斤的担子上山送饭肯定是我的任务。
隔三差五夜间送病号是每个连队卫生员都会遇到的。路上伸手不见五指，独自一人赶着一架慢腾腾的牛车，病号躺在车上一盏昏暗的马灯挂在辕上，光线只能照到牛首前的一小块地面；寂静的四周只能听到牛蹄子踏在路上的得得声和大风吹着胶林的哗哗声，似乎每棵树后都藏着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跳出来的人，令人不寒而栗。好几次都不知什么原因，拉车的牛突然受了惊，瞪起眼睛、竖起尾巴一蹿老高，也不管是沟还是坎扬起四只蹄子拉着车疯狂地猛跑起来，瞬间就将坐在车辕上的我颠了下去，爬起来也顾不得身上的泥土、疼痛，车上还有病号呢！顺着远去的微弱灯光一路紧追下去，上气不接下气的追了一、两公里才看到老牛一动不动地站在路边没事儿似的吃着旁边的草；奇怪！车上的病号居然会没有颠下来，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只好牵到公路上继续赶路。而回程就不用操心了，这老牛不用你赶自己就颠颠儿地往家跑，到了给他套上辕子的地方自己就站住了，受惊的事儿也从不会发生。
采药
上山采药也是每个卫生员的必修课。一次随营卫生所到哈尼族寨子去采药，一个哈尼族汉子带我们来到一个山窝子，只见满地长的都是狗脊。哈哈，大家一个冲锋连刨带挖，不到两个小时遍地的金毛狗脊就被我们挖得一干二净，可第二天那个哈尼汉子再也不见面了。使啊，这样掠夺性的采药谁还敢将自己好容易发现的自然资源白白奉献给别人呢？
每次从寨子出发去采药来回路途很远，需要很早就动身很晚才回。白天气温常在40℃左右，带着饭走增加负重不说还怕变质馊掉，所以中午这顿饭只能免了。我们清晨四、五点就起来做饭，米饭有限而芋头管够，因此为能坚持到晚上我们便拼命地往肚子里装芋头，直吃到肚皮胀得鼓鼓的实在装不进去为止，而后倒在地上休息半小时才能出发，晚上八、九点之后才饥肠辘辘疲惫万分地返回寨子，于是又是一顿猛撮。
每次采药途中都要经过一段被洪水冲垮沟渠的山坡，坡面只剩下不足两脚宽近10米长的一段残留水泥沟渠，脚下是一片不足10米长，被洪水冲得的光秃秃松软土层的45°陡的山坡，再往下就是直上直下深不见底的岩壁了。第一次背着背篓来到它面前时我只觉脚下发空心发慌，说什么也不敢过，大家鼓动了我足有10分钟仍是不敢走，前后两个老同志拉着我双腿还在不停地发颤。因为脚下太窄身子只能侧靠着山坡，双手紧紧扒着沟沿慢慢挪动着双脚，生怕后背的背篓刮蹭到沟壁一不小心会跌下悬崖去，就这样好歹算是过去了，之后几天硬着头皮才慢慢地适应起来。
这天，趟过一条小河刚刚弯下腰去准备穿上鞋，只见眼前草地上有一个黄澄澄的柿子，随着又在附近发现了几个。奇怪，这种北方才有的水果怎会在这里出现呢？是哈尼人过河不小心掉的？不会，这里连路都没有也没有人烟呀，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了，这些柿子是哪里来的?无意间我抬起头，突然发现小河边一颗高高的树上缀满了诱人的黄色果实，竟然是一棵柿子树唉！我兴奋地喊着、叫着、跳着，招呼大家快来享受这大自然的馈赠。地上的柿子那叫一个甜，而且还是高庄的呢。我在旁边砍倒一根细竹子把树上的柿子打了下来，每个人都把包包装得满满的。随手在书包里拿个咬了一口马上又吐了出来，妈呀涩死我了，这才想起树上的柿子就是因为没有熟透才没有掉下来的，怎会不涩呢？气得我把一书包的柿子又都统统到了出去。
不久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我们又发现一片无花果树，结的果实比拳头还大。谁也不再往地上去找什么草药了，纷纷像猴子一样爬了上去，边吃边往包里装，虽说果子并不很甜但毕竟可以解馋充饥啊，这时只恨包包不够大再没有人抱怨负重太沉了。
当走到一处背阴的山坳里时，突听得有人大声的喊叫：快来呀！快来呀！不知何事赶忙跑去一看，天哪！有五、六棵大树，那些暴露在地面上错综复杂的根上缀满了红红的酸浆果。摘了一颗放在嘴里尝了尝，酸甜可口刹是好吃。也顾不得树棵子里那密密麻麻到处乱飞的蚊虫小咬了，这次又将书包中刚刚采摘的无花果统统请了出去，不顾一切地采摘起甜美的酸浆果。大自然真是不可思议，这一切竟会是发生在同一天里。什么茅草根扎脚，茅草叶割肉，烈日下一人多高密密麻麻五、六米厚的飞机草墙令人喘不过气来，在根本没有路的原始森林中靠自己手中的砍刀现砍出一条路来，一天要走几十里山路的痛苦都被抛到脑后了。
2009.6.29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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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09/7/7 16:49: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