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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文学--- 旅途

这是雨季，八月里的一个无雨的早晨。瑞丽县开往昆明的长途客车驶出了车站，朝那举世闻名的滇缅公路奔去。

我坐在车窗旁。那饱吸着晨露的、满含着花香的、南国的柔润清纯的空气从车窗口扑面而来。啊！我今天终于踏上这久已盼望的旅途了。我还记得，从今年的第一天起，我就怀着憧憬，我隐忍着企盼，默默地一步步地向这一天走来，而它似乎蓦地就来到了。哦，我内心的快乐真是无以言表。

三天前，我背着行囊从雷龙山中的九队出发，走上那条通向场部的小路，翻过九十九座山，跨过九十九条河，从清晨走到午后，来到弄岛分场的场部。把队长写的同意回京探亲的批条交给场部劳动科，换成盖着公章的介绍信。然后我又向瑞丽县城前进，我走到公路边，在那里一小时复一小时地耐心等待偶尔会经过的手扶拖拉机，指望搭乘它到30公里外的瑞丽县城。

天色暗了，我没有搭上车。回到场部，在熟人那里安宿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走到公路边等。在雨季，通往瑞丽的公路上满是泥泞，有数不清的泥沼和水沟。非到旱季它们不会干涸。没有任何鞋子能让你穿在脚上走过去。人们只能把鞋子挂在腰上打赤脚走。我这样的双脚是无法走过这段路的。虽然在松软的泥土里，在铺满细沙的山中小径上，我也曾打赤脚，和泥土做一次肌肤之亲。因为有时候泥土看起来是那么的温厚、清新、柔软可爱。但是我永远学不会在泥滑的山路上，用赤脚紧扣住地面站稳，永远学不会让脚底踏在草刺和碎石上不疼痛流血。这是我天生的缺陷，无论我怎样改造思想，我也无法办到的。听说4队有个叫刘*的女知青曾经一个人走夜路到瑞丽，是为了赶回北京探望重病濒危的父亲。这件事曾经在知青中传为佳话。

第二天，我终于搭上了场部运输队到瑞丽去送谷子的手扶拖拉机，在浓浓的黑烟和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中，我万分幸运地坐在装满大米的麻袋上，车轮卷上来的泥浆，劈头盖脸地打将下来，就这样一路颠簸着到了瑞丽。下面的路程离我的故里北京，还有九千九百多公里，需要乘6天的汽车到昆明，然后坐72小时的火车才能到家。如果加上从九队走到瑞丽的三天，那就是整整12天。这就是我们瑞丽农场知青回京探亲的漫长旅途。

探亲假，对于我们这些终日劳动在深山密林中的知青来说，就如一次全面的解脱。只有这时，我才能走出山的囚笼，回到大千世界中来，回到家的舒适与温馨中来，与久别的亲人团聚，饱餐那久违的美食……因此，踏上滇缅公路，享受两年一度的探亲假，是我翘首以待的日子，是最轻松、最快乐的日子。这是我第三次回京探亲，我的知青生活已经是第六个年头。

窗外，正是傣乡，山峦低昂处，氤氲的晓雾尚未褪尽，绿色的田野沐浴着早晨恬淡的阳光。一丛丛婀娜多姿的凤尾竹，错落有致，竹楼掩映其中。楼前楼后，炊烟乍起，寨门内外，砧声犬吠。火红的柚子花吐着清秀，引来成群的彩蝶飞舞。槟榔树峭然挺立，点缀得傣乡更加旖旎。稻田里，秧苗一片盎然生机。有几只雪白的鹭鸶正如轻风般舞于青萍之末，它们那洁白华丽的羽毛，那优雅的仪态，好像来自天堂的鸟儿一样令人迷醉。水牛排成浩荡的队伍在洒满露珠的草地上踽踽而行。傣家姑娘，五颜六色的花筒裙在万绿丛中闪耀。三株古老的大榕树好似迎面驶来，一株在路西，两株在路东，它们那庞大的树身和交错的枝干在公路上方形成一座美丽的拱门。不知从何时起，它们就这样肩并肩地站在这大路边，为瑞丽的行人迎来送往，它们是瑞丽的城门，是瑞丽的标志，到过瑞丽的人谁能忘记它们呢? 当地人把它叫做大青树，这是亚热带独有的植物。当我第一次见到这种树时，我惊愕不已。它那从地面高高裸露的根，像一座沟渠纵横的山脉，粗大的树身犹如巨蟒横空。庞大的树冠盖下有如罗马斗兽场那么大的树荫。啊，奇哉！壮哉！美哉！我目不转睛地注视它，作为我的礼赞。直到它从我的视野中消失。

车窗外的景色时时变幻，一会是披满金色阳光的淡绿色的山丘，一会儿是草木葱茏的深谷。远处，连绵起伏的深蓝色的山峰，排列在地平线上，像大地的一道屏障。近处，沿公路两旁是茂密的灌木丛，星星点点的小红花点缀在斑斓的绿叶上。使我想起北京盛大的夹道欢迎国宾的花束……

群山中闪出一湾江水，青山逐渐移去了，江面开阔起来，这是瑞丽江。它是平静、清澈而舒缓的，像一支摇篮曲，像一首情歌，轻盈优雅，温情脉脉。阳光撒下，波光闪烁。江岸是高大浓密的树林。凤尾竹低垂着袅娜的枝头倾听江流无休无止的吟唱。极目江水的下游，水天淼淼，沙洲片片，白鹭翻飞，青山连绵……啊！大自然，神的造化，上帝的赐与，你比一切艺术品更精致、更美妙、更动人。

我的心颤抖不已，抑制不住的喜悦在我心中怒放。拜伦的诗句倏然跳上心头：“ 我爱世人不算泛泛，但我爱自然更深。” 任何时候，你都不能不为大自然的无以伦比的美而倾倒。每当我回首这几年云南的劳动生活时，我总是选不出一个恰当的词来涵盖自己的全部感受。因为，夏天，当青青的野草铺满连天阡陌的时候;春天，当一株株的玉茎花盛开在弯弯的山路上的时候;雨季里，当九队门前的小河变得清澈而又欢快的时候;旱季里，当魏峨的雷龙山变得苍莽而沉寂的时候。你会为此而忘却，忘却你面对的生活，忘却命运的焦灼，忘却青春的寂寞……有时，这忘却是深深的陶醉，是一连几日的沉思；有时，这忘却是尽情的唱歌；有时，这忘却是极短暂的一瞬；很快，你的目光又回到了锄头上。今天你还要挖五个植树坑，才能下工。也许你疲惫的双脚再也无力登上那陡峭的山坡。也许……你突然间觉得满腔的悲愤，一肚子的苦水，还有流不完的汗水和泪。总之，日出日落，月圆月缺，日子没有尽头，时光日复一日的荒废，青春日复一日的消逝，你焦虑而又无奈，然而青山依旧，绿水长流。

呵，唯有此时，唯有当我独自走在探亲的旅途中，唯有当我沉默地优游于滇缅公路的美景之中，远离了人的环境，远离了折磨和束缚，我的心才会骤然充斥无边的爱和喜悦。这一份孤独，这一份孤独中的美和快乐，是任何人和事都无法取代的。

此文发表于2006年《民族文学》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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