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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文学- 到场部去

这是雨季到来后难得的一个好天，高原的天空特别蓝，今天更是蓝得令人惊叹，在北京何曾见过这么蓝的天空呢？充沛的雨水不但滋养了大地万物，也把每一片屋瓦、每一根草叶上的尘土冲洗得干干净净，空气是那么的清新、湿润、明净，没有一星点的浮尘。远山的轮廓在蓝天下那么清晰，芭蕉叶上的露珠那么晶莹。太阳爬上了山岗，金色的霞光洒满了小小的九队和山下那绿绿的，景颇人的田坝。

今天是星期日，我决定到场部的邮局去取家中寄来的包裹。阳光下，通往场部的小路像一条金黄色的带子铺在胶林密布的群山上，这条路是我们只有248人的小小的九队通往文明世界之间的唯一道路。九队还有许多小路，通向河边，通向橡胶林地，通向那布满热带森林苍苍莽莽的景颇山。

这条路始于九队的水井台，云南女人兰珍正在那里打水。云南的水井是很浅的四方形的池，与北方的深水井不同，可能是由于这里的地下水位极高吧，似乎随便在一个较低的地方挖个坑，都会溢出满满的清水。兰珍向我打招呼说：“小颜到场部克嘎？”云南话“克”就是“去”的意思。“帮我带盒火柴来吧。”她说。我应着。

我走上这条湿润的沙土小路，那小路踏上去有一点弹性，每一步留下一个浅浅的足迹，没有粘滑的红泥粘在鞋底上。不知为什么，每当我走到这条路上，步伐总是显得比上工去要轻捷得多，也许因为上工去扛着一把十来斤重的钢锄，身上穿着散发着汗水味的破衣服，裤腿上全是从未认真洗过的、永远也洗不掉的、被泥土染成的黄色。脚上不能穿袜子，只能赤脚穿着解放球鞋。而到场部去就不同了，不论是去开会、去看病、去赶街……就好比是在北京去公园、去天安门、去王府井，不，也许更隆重。我们会换上最体面的衣服，带上所有的钞票。我觉得厂部那只有两米长的木板柜台的小卖部里有无数美味的食品和新奇的东西等着我们去买，比如老鼠已经品尝过的、像发面饼一样厚的、不等边正方形的饼干等等。那是我们唯一可以用钞票换来物品的地方。也是我们能见到陌生人的地方。因此，走上这条路，我的心总有几分期盼、有几分兴奋、有几分喜悦。

昨天下工后擦洗过的身体今天还没有被汗水和灰尘污染。干净、柔软的衣服穿在身上，是那么舒适、凉爽。脚上，噢，只有曾经终日赤脚站在烂泥和牛粪中劳动的人才知道，干净的脚套上干净的袜子穿在干净的布鞋里是多么的舒服，是怎样的一种享受。啊，干净的、柔软的、散发着洗衣粉香气的衣裤,像温馨细腻的爱围绕着我的全身。我蓦然间窥视到自己深入骨髓的天性，我之所以庆祝每一个不出工的日子。自打离开城市，结束学生生活以来，我才懂得珍惜每一个不劳动的日子。这种日子让我品味我有生以来习惯的清洁安逸，久久地陶醉其中。如果有一天，我结束这赤足耕耘的生活，重享都市的繁华，每天都在清洁、舒适的环境中悠游着，那会怎么样呢？真有这么一天吗？我迷茫地向那不可预知的未来眺望。

我走着，路两旁是依山环绕的胶林，翠绿的树叶与暗红的泥土形成强烈的对比。小鸟们在路当中闲逛，旁若无人的大声聊天，忽而又一起飞上枝头。蚂蚁对世界总是怀有神秘的冷漠。它们只盯着脚下的道路默默地走。山风像顽皮的孩子，追逐着我，和我的衣裳嬉戏，忽而又冲进树林，搔树林的痒，漫山的树叶抖动起来，发出飒飒的笑声。除去这些，这山野是宁静的，唯有我的足音在回响。山路蜿蜒，一会儿把我送上高高的山梁，一会儿把我引入花香弥漫的山谷。当我走在山梁上时，我能看到: 户育山的群峰像一座座深蓝色的岛屿耸立在迷茫的云海之上，我能看到更远的天边，缅甸起伏的山脉像一道道虚无的幻影若隐若现。我也能看到山下景颇人的田坝，一块块绿绿的水田，一丛丛凤尾竹。有一曲山歌正从一位景颇女人的口中传来，噢，我见到她火红的裙子在竹林中闪跃。

我走着，走出了九队的林地，进入未开垦的荒山，从这里，我还要翻越五座山梁，涉过三条小河，大约要走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几十里外的场部。

我连蹦带跳地走下最后一个山坡，这时我干净的灯心绒布鞋已蒙上了一层红褐色的尘土，裤腿上、袜子上已挂着无数草刺和苍耳的种子，身上热气腾腾，那阳光也不再温柔可爱，而是可怕得令人无处躲藏了。

小路被一条浅浅的小河截断了，清澈的河水汩汩流着，三米来宽的河流中，有几块露出水面的大石头，连接着河岸的小路，这些石头就是引渡人们过河的桥。

这时，从另一条小路上走来一个人，他的个子高高的，一身蓝色的学生制服，穿一双黑灯心绒的懒汉鞋，肩上挎着发白的军用挎包。看上去他肯定是一个北京知青。我向他脸上投去慌忙的一瞥，我感觉那瘦削而端正的脸上有两道清秀的剑眉，高高的鼻梁。他的眼睛微微俯视着，步履稳健地向河边走来，宽大的蓝色咔叽布裤子随着他的动作飘动着。太阳照着寂静的山野，照着小路上的他和我。我忽然感到他是那么美，那么潇洒。他的魅力似一道电光直射我的心头。我手足无措，不敢抬头看他。只听他说：“你先过吧。”于是我不由自主地往河水中迈过去。我感到他的目光的注视，我机械地跳过河水中的一块块石头。一块晃动的石头让我失去重心。我一脚踩在河水中，忍不住“哎呀”一声，狼狈中急忙上岸，头也不敢回地往前走，为自己在他面前出丑，羞怯和懊恼地啃啮着我的心。自我离开小学后，还未和一个年龄相当的男青年相处过，甚至没说过话。因为我进了女子中学，现在九队也只有我们女校的知青。我害怕与男生相逢，也暗暗期盼与他们相逢。

一时，世界仿佛从我眼前失去了，只有背后一双眼睛的注视，那目光使我忐忑不安。我不敢四处张望，老老实实地往前走着，手竟不知如何摆动才好。

我终于感到背后的道路上一片寂静。他难道……我回头一看，那山路上空无一人，不知那位青年何时去了何方。

瞬间，失落感填满了我的心。继而，我恢复了自然自在的状态。而山路前方，一片竹林的背后，已能望见场部食堂升起的炊烟。

1997年.6月写于北京

此文发表于1999年《民族文学》11期。2001年被评为中国首届老舍散文奖优秀作品，并收录优秀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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