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真理，虽九死而无悔
——悼二弟薛良伟
薛 锋
突然传来了二弟良伟遭遇车祸当场身亡的消息，这天是他六十初度的寿宴后的第五天。如遭雷击，不胜悲恸。一悲他死之惨，二悲他寿之不永，三悲他刚强而多难的一生。
二弟是67届初中生，是第一批去云南军垦农场的上海知青。在昆明举行的欢迎大会上，他代表上海知青作了发言，表达了屯垦守边的炽热情怀。到了西双版纳的勐满农场（这时叫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一师六团七营），在喝着“飞机汤”（漂着几根鸡毛菜的清汤）、“塑料汤”（旱季用浑浊的河水烧的盐水汤）的艰苦条件下，他的赤子之心依然火热。由于表现积极，他被内定为入党提干的对象。
但就在这当口，他被人揭发说过“毛泽东思想也可一分为二”。于是领导找他“谈了话”，警告他赶快认错。他一边据理力争，一边火速给我写信，说自己的观点只是根据“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可一分为二”的大前提按逻辑推导出来的，理论依据不充足，向我请教求助。我当然支持他的观点，从“真理是绝对真理与相对真理的统一”的角度进行了论述，并指导他去读毛泽东的《实践论》、恩格斯的《反杜林论》等经典著作的有关内容。
心中有了底，二弟更是理直气壮，但他的苦难也就步步升级。先是全勐满农场各连队派代表与他“辩论”，辩不过他就罗织各种罪名一场场“批斗”，再不服就棍棒交加，还顽固不化就隔离审查关单人牢房，武装看押，一关就是两年多。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位高级领导也表了态：“他是知青中的反毛泽东思想的典型，是反革命，坚决斗争到底！”于是他就作为反面典型，罪行在各师通报。他成了铁板钉钉的反革命分子，只等着定性了。这时他才刚满十八岁。
残酷的迫害，完全摧毁了他的健康，他得了严重的胃病。几乎每天是在剧烈的胃疼中度过的，有几次甚至痛得昏迷过去，急送医院抢救……
知青有两年一次的探亲，他作为反革命，理所当然的被剥夺了权利。
严酷的政治迫害，痛苦的病魔纠缠，强烈的思亲煎熬，始终不能让他低下不屈的头颅。有一年除夕，他在囚室中给我写信说：“农场冷清清的，知青基本都回老家探亲了，只有老军垦住宅区和附近老傣族的寨子里传来了爆竹声。我又在囚室里度过这辞旧迎新的除夕之夜……哥哥，我也许会死在这里，做个孤魂野鬼永不能回家了。但为真理为信仰而死，我无怨无悔。只是对不起双亲二老，他们辛苦养育我成人，我未尽一份孝心，却让他们为我担惊受怕，承受冷酷的社会歧视。想到这里，心如刀绞。明天一早，我会在囚室中向着上海方向下跪向父母拜年。万一将来我真有不幸，只能拜托你代我这不孝子为父母尽孝了……”
就在他遭难后不久，我也成了“516分子”。为了能保持联系，我的同学龙朝力和他农场的上海知青周鑫森，冒着巨大的政治风险，担当了我们两人通信的秘密中转人。尤其是周鑫森，不顾领导的警告，不断地照顾勉励着他。有一次，他染上了痢疾，高烧不退，不断腹泻，有时连大便都沾在了身上。小周不顾一切进入隔离室，为他洗身，洗衣裤，还跑到镇上去买来了那里唯一的美食——米线，一口一口喂他吃……
到后来，越来越多的知青和老军垦同情甚至钦佩他，连他当初的坚决的反对者也逐渐感悟到他坚持的是真理，并为他人格的力量折服，成了他的好友。勐满江湖上的知青老大也发了话：“谁敢碰薛良伟一根汗毛，就立马给他颜色看！”还有小兄弟甚至去偷鸡熬汤为他补身子。
从1970年起，我就不断向云南军垦的团、师、兵团领导申诉，后来信一直写到人民日报、中央军委、中共中央甚至毛泽东主席。1973年夏初，农场领导突然对他宣布：解除隔离审查，销毁一切审查材料，不做任何结论，并任命他担任副排长。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突然的变化，场领导说是“党内机密”。对于我们至今仍是个谜。
隔离审查结束后，他立刻回上海探亲。这时他离家已将近五年，瘦得皮包骨头，1米70的身高，体重不足90斤。一进家门，他就跪倒在父母膝下，父母儿子久久相拥痛哭……
知青返城后，他顶替父亲进了工厂当了工人。粉碎四人帮后，农场对他的冤案做了彻底平反。他在工作之余，读完了业余大学的机械专业课程，满怀希望为四化多做点工作，但领导久久不从新安排他的工作。我找了曾当过我领导的弟弟厂的主要领导，不料他面孔一板说：“你们受过四人帮的迫害是事实，但根本原因还在你们自己身上——这就是极左！大家都在叫‘毛泽东思想万岁’，你们为什么要说‘毛泽东思想一分为二’呢？就是想出风头！就是极左！”
对这种领导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弟弟只能请求调离，又从新学做了会计。体制改革后，单位亏损倒闭，他又下了岗，自找工作，从一个单位做到另一个单位，直到去世……但无论在哪个单位，他认真的工作、正直的人品、豪爽的助人，总使他赢得了许许多多的尊敬与友情。守灵的日子里，我看到了络绎不绝的悲痛的吊唁者，短短几天，人数竟达二百余人。特别是他云南农场的军垦战友，好些人悲伤得久久伏地嚎啕大哭——这些就是明证。
文革辍学、上山下乡、政治迫害、返城后的下岗……他经历了老三届人经历的几乎一切磨难，他只是老三届人中普通的一员。他为了真理“虽九死而无悔”的精神，正是老三届人最可贵的品质。这种品质，就是“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而无悔”的我民族精神的薪传。
在当今时代，因一言（哪怕是真理）而获罪的悲剧不会再发生了。但社会还有黑恶势力，还有腐败丑恶分子，还有阻碍社会前进的种种力量。为了真理，为了正义，为了信仰，“虽九死而无悔”的精神是否还需要承传发扬呢？我们的后辈都需要认真地思索这个严峻的问题。
【补记】
写这篇短文，常常因为悲伤而搁笔，因此竟花了好几天功夫。一位后辈劝我别写了，因为现在还有谁会看这种内容的文章呢？而文中提及的老同学龙朝力来时，读此文不及终篇，掩面痛哭……
这难道只是代沟？这是当今时代的大幸，还是大哀？
这也是促使我在无比的悲痛中写作此文的初衷。
2010.4.5.清明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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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10/4/7 15:14: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