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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怎能不流泪
作者 小英
重返南屏的夙愿终于实现了,当我站在高坡之上,俯瞰满山苍绿的橡胶林时,热泪模糊了我的双眼,背转过身,偷偷抹去眼角的泪痕,我不想让同伴觉得自己脆弱,然而,当我在九连看到李昭汉的遗孀那饱经沧桑的面容时,我再也无法抑制夺眶的泪水,四十年前的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见习猪倌
李昭汉,一位湖南籍退役军人,当年,他是连队的猪倌兼胶苗芽接员。
第一次认识李师傅是跟着她在苗圃里芽接胶苗,后来,因为我有严重的过敏症,李师傅便向连里建议,让我只帮他喂猪,不要再上山了。于是,我便成了李师傅手下的见习猪倌。
连队的猪圈就在厨房下面的溪水边。记得第一次打扫猪圈,李师傅让我用铁锹把圈内的猪屎扔到墙外,我虽然不在乎脏累,但因为没有力气,又从未干过农活,笨手笨脚的刚把铲满粪便的锹举起来,那臭烘烘猪粪猪尿便劈里啪啦全砸在了我的头上。李师傅看我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赶忙跑到厨房拎来一大桶热水,为我浇洗满头的脏物。也许是怕人笑话我的笨拙,事后,我没有对同屋的北京知青提及此事,而李师傅也一直守口如瓶,把我的尴尬隐瞒了下来。
我和李师傅每天的工作除了喂猪、打扫猪圈,还要去原始林里砍些野生芭蕉,再与木瓜等搅拌起来就算是猪饲料了。在缺吃少食的当年,农场里不但人瘦,连猪都瘦得皮包骨头。一天,我看到报纸上刊登了解放军战士王杰喂猪的先进事迹,便和李师傅商量,也让家里寄来些洗衣粉,学着王杰的样子把洗衣粉拌进猪饲料里,可试验了多时也不见猪有增胖的迹象。我想,王杰是不会有错的,一定是云南的气候不适用这个方法,遂停止了试验。
喂洗衣粉不行,我们就另辟蹊径想方设法让猪多吃,到年底,队里终于可以杀猪改善伙食了。那天,全队的人都欢天喜地挤在厨房等候,猪刚被开膛放血,妇女们就争先恐后冲上去,她们双手捧着猪血,生怕有一点浪费,据说,这第一捧血是可以强身的,尤其对妇女很有好处,那些男职工也不甘落后,居然敢生吞猪胆。我只是站在一边,好奇的看着,我是绝对不敢吃的,但能让大伙儿高兴,我和李师傅都感到很愉快。
一九七零年春,天气渐暖,猪圈的日常工作我也熟悉了。一天,我推开圈门,见一头猪正欲骑到另一头猪身上,我吓了一大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题,惊惶失措地呼喊起来。我用尽全身力气,连拉带打地驱赶那头冒犯的猪,还是李师傅听见猪的嚎叫,赶紧跑来把我拉开。李师傅笑着告诉我:一切正常,不用慌张。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的我是多么无知啊,也许,在我走后,李师傅会把这件事当笑料讲给别人听吧。
马帮队长
原以为云南四季如春,到了河口才知道,云南的冬季对我来说并不好过。山区的夜潮湿阴冷,身虚体弱的我很不适应。每天晚上,李师傅都要把我叫到他家里烤炭火,我也总是很不客气的坐在火盆旁,烤暖了双手再烤脚,等脚暖和了又把手伸向火盆。我就这样成了李师傅家的常客,一点也没觉得自己打扰了李师傅的生活,我当时真是太幼稚了。
马滚坡,大山深处的一个瑶族村寨,一个听名字就让人生畏的地方,从连队到马滚坡,翻山越岭要走大半天。每年,为了给猪准备“冬季”饲料,李师傅都要去那里碾米打糠,我既是见习猪倌,便也跟着李师傅去了那里。第一次推开瑶族老乡那摇摇欲坠的竹门,一股呛鼻的臭味扑面而来,等我的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才发现瑶民那家徒四壁的墙上竟然糊满了牛粪,我这才知道,瑶族老乡的生活要比我们更加艰苦。
李师傅和瑶民很熟,在介绍我和他们认识后,还一再叮嘱他们,以后要多多照顾我。这以后,我便常常一个人赶着四匹马往返于连队和马滚坡之间,我也升级成了名副其实的马帮队长。
碾米打糠对我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我要一边往漏斗里装稻谷,一边不停地摇动水车手柄,一天下来,两臂酸痛,胳膊都抬不起来。我每次带的四匹马可以驮八袋米糠,这么大的工作量,一天时间是干不完的。白天,我玩命地干活,晚上,一个人和衣住在水碾房里,我独自依偎在成堆的米糠旁,没有电灯,我就打着手电看书,直到困得实在睁不开眼睛,才朦胧地睡去。
当年,我一个人往返马滚坡要三四天,虽然不到二十岁的我要一个人翻越高山密林,但那时去瑶寨却是我最想往的一件事,我像一只自由的小鸟,赶着我的马帮,想唱就唱,想叫就叫,最高兴的是,我终于可以带上我心爱的数学书,休息时练一下分解因式,解几道趣味几何。没有人知道我心中的秘密,我只盼着有一天可以去上学。
任职马帮队长期间,有一件事至今仍让人忍俊不止。
瑶乡人用马的习惯和我们农场不同,我们用雄性马驮东西,瑶乡人则正好相反。一次,我牵着队里的四匹马上瑶寨,迎面与瑶寨马队相遇,我连忙从马背上跳下来,可还没等我拽住缰绳,我的那几匹马就撂着橛子跑去和瑶寨的马亲热去了。不知啥原因,那天,瑶寨的母马就是不愿搭理我带的公马,瑶民的母马在前面狂奔,我的那几匹公马在后面紧追不舍。我急了,声嘶力竭边跑边吆喝我的马匹,可它们就是不听我招呼,我不知该怎么办,情急之下就大叫起来,“快来人啊,男马追女马了。”看着我的傻样,瑶民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菠萝姑娘
在云南,我是队里有名的老病号,李师傅看我吃不下饭,就经常从山里采来无花果,手把手教我做凉粉。遇有熟透的木瓜,李师傅也是第一个拿给我,还把嫩芭蕉芯掰下来给我吃。李师父说:“这味道像你们家乡的嫩黄瓜。”
自从离家后,我还真没吃到过什么像样的蔬菜,天天是盐巴水浇米饭,所以,能吃上这些稀罕味,我还真上瘾。每星期我都盼着和李师傅上山里采摘,特别是木瓜,我格外喜欢吃,经常边切猪食,边挑里面些熟透的往嘴里塞,结果把嘴巴两侧都吃腌了(木瓜鲜食前,应该先切开,等里面的碱性液体流后再食用)。我也常把家中寄来的肖山萝卜干和酱油膏送给李师傅,让他和家人当菜吃,
去云南前,我们都以为农场是个“头顶香蕉,脚踩菠萝”的好地方,可到了那里一看,哪有什么香蕉、菠萝呀,因为极左思潮要割资本主义尾巴,连队只有少得可怜的芭蕉和木瓜树。起初,我们还有些不相信,到连队的第二天,就搜遍了队里的角角落落,只要是快熟的芭蕉,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砍下来,两人扛一把,唱着“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高高兴兴回到宿舍,期盼着熟透后尝个新鲜。谁想,芭蕉还没有变颜色,有人便找上门来,告诉我们,那水边路旁的树都是有主的。在那个生活清贫的年代,老百姓就指望这点水果给家人改善生活呢。
初识菠萝是在瑶山深处的马滚坡,因为胶苗芽接的包皮要选用新鲜的菠萝叶子,李师傅就带我去了那里。在瑶民家里,我第一次看见他们螺旋形地削菠萝皮,只一会,瑶民就把一个大菠萝递到了我的手里。离开北京,头回吃到这么新鲜的菠萝,那甜酸可口的味道,现在想起来还流口水。
我曾问过李师傅,为什么我们连队不种植菠萝呢?李师傅告诉我,兵团交给我们的生产任务只是种橡胶。
在瑶乡,李师傅还曾带我去瑶民家喝芭蕉酒,尝菠萝饭,那味道真是好极了。瑶民们也都知道我喜欢吃菠萝,以后,每当我独自一人去瑶山时,我都会去熟悉的瑶民家吃他们做的菠萝饭,下山时,我也经常带几个瑶民给的菠萝,同宿舍的知青也因为我得以偶尔解馋。
因为喜欢吃菠萝,瑶族老乡虽不知道我的真名实姓,却另给我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菠萝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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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过去了,我终于又回到了河口,回到了南屏。汽车开到了龙潭,昔日的连队近在咫尺,我的心跳在加快,李师傅的面容又一次清晰地映射在了我的脑海中,然而,当我走进连队才知道,我最思念的李昭汉师傅已经永远离我而去。李师傅的妻子告诉我,李师傅没有离开云南,他把自己永远地留在了他的第二故乡。我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悲痛,不尽的眼泪夺眶而出。
世上的一切都可能转瞬即逝,唯有死者的灵魂和生者的记忆永存。我愿风儿把我的思念带给李师傅,我愿我的师傅在天堂那边能安享一份难得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