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却仍旧怀念
十六团二营,木棉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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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火辣辣的记忆
1969年5月。
我们进入连队的那天是5月4日的夜里。部队的军车载着我们十几个知青往连队开去。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见,不知道走在什么地方。只知道,一路上坑坑洼洼,摇摇摆摆,从军车哼哼着像头老黄牛的吃力声中,我们知道军车一直在爬坡。当走到一片开阔地时,黑黑的夜幕下,出现了点点发亮的莹光,就像天上的星星落在了眼前。同学们有些紧张——从未见过的“鬼火”,只在故事中听说过,是不是今天让我们碰上了?从偶尔飘到手边的亮光中才发现是萤火虫,大家激动的叫了起来。男生不屑地看着我们,我们却只顾兴奋地笑着。
到了洞坪二队还是漆黑一片,原来是停电了,当时131水电站还没有修,所以会经常停电。队里面组织了一个简短的欢迎会。在油灯跳跃的亮光里,我们只看到了一双双好奇的眼睛和一张张朴实的脸。
第二天天亮时才发现,我们的连队在一个三面环山北高南低东高西低的坝子里。坝子中间是一个篮球场,这让我们多少有点欣慰;球场的北面有三排、南面有一排平房,都是砖瓦房,这又让我们有点满足;眼见四周的山都是胶林,每棵胶树上都挂着一个白白的小碗,林地上干干净净的,杂草不多,这又让我们有些高兴。篮球场的西面是伙房和会议室,会议室西面是一片洼地,地里种着绿油油的蔬菜和水稻。尤其是从西面一进连队的路上,有几蓬高高的凤尾竹和几排茁壮的油棕树,刹是好看。凭着感觉判断,这是一个成熟的老队,条件应该不错。
这里的一切,对于我们这些来自北京的少男少女来说,都是神秘而新鲜的。对边疆生活的艰难、工作环境的艰苦,完全没有考虑,有的只是兴奋和热情。我们完全沉浸在刚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兴奋之中,完全没有意识到,从这一天开始,艰苦而实实在在的劳动生活开始了。
我们下到连队遇到的第一个“考验”就是,睡觉没有蚊帐。
当时,虽然知青已经到了连队,但是,由于知青的安置费不到位,知青所需的生活物资迟迟发不下来,我们连最基本的生活必备品都没有,首当其冲的就是蚊帐。在那个潮湿炎热的亚热带气候地区,夜里睡觉没有蚊帐,知青会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状态里是可想而知的。我们每天根本就无法入睡。
那时,白天知青要干活,初到连队,活干得不顺手累得半死;晚上队里没有电,在漆黑的房间里,成群的蚊子就像轰炸机一样围着我们转。知青个个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简直就是河口蚊子从未见过的美味大餐,吃起来没个完。为了防止蚊虫叮咬,在酷热难耐的夜里,9平米住四个人的房间,也不得不紧闭门窗,每个人长裤长褂全副武装,脸上还要盖一块毛巾,即便是这样,也仍旧挡不住蚊子的攻击。从未见过的那么大个的蚊子,可以隔着衣服叮人。在那漫长的七天里,夜里我们几乎是无法入睡。我们遭的是什么样的罪,没人知道。我们很少对家人说,更不敢告诉我们的父母。直到如今他们恐怕也不了解,我们刚到河口时遇到了什么,只有我们自己最清楚。现在回想起都还会不寒而栗,仍有皮肤火辣辣的恐惧。
数不尽的蚊虫光临知青的宿舍,多的滚成团。蚊虫收获了美味,我们收获了满身的大包,奇痒无比。什么止痒、驱蚊的东西都没有,怎么办?只有挠!挠破了就变成了疮,溃烂流水儿不止,知青几乎是无人幸免。特别是当时上山干活必备的蚂蝗套也发不下来,知青溃烂的双腿,每天在露水、雨水中趟过,蚂蚁、蚂蝗、小咬会寻味趋之若骛,旧伤没好,又添新伤,反反复复许久不愈。以致每个知青的身上都留下了密密麻麻的黑斑,一直跟随了我们很多年。
现在,每当想起这些,我常会问自己,如果这样的遭遇放在现在十六、七岁的孩子身上,又会如何?不可想象——他们一定会怒不可遏!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逃离那里!一定会认为这是对人性的一种践踏!对生命的不尊重!……可我们为了什么?为什么那么苦我们没有离开;为什么那么难,难的知青常常诅咒,可每每回家探亲也会自觉地按时归队……
站在现在回头望去,我可以理解甚至于认同现在年轻人的某些观点,也承认那个年代的某些荒谬……但我更多的是对那个年代的理解和留恋——是那个年代给了我们一代知青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是那个年代给了我们一代知青坚韧不拔的精神;是那个年代给了我们一代知青无私奉献的优秀品质;是那个年代给了我们一代知青对祖国、对信仰的忠诚。
我们受苦受难于那个时代,我们也得益于那个时代。我们用那个时代积攒下的人生财富,在我们一生不平旦不顺利的人生道路上,虽然走的跌跌撞撞,但却走的很坚强、很执著……我们仍旧会这样走下去。没有后悔,只有留恋与怀念。
(二)第一次开荒斩坝的记忆
站在我们连球场上或坐在宿舍门口,昂起头,透过梯田样的1号山,可以看到在1号山的后面有一座黑悠悠的大山。晴天时隐约可见山顶上高大的参天大树和茂密的植被。但更多时候看到的,是那山顶总笼罩在黑云之下,即便在坝子里艳阳高照的时候,那山顶上也常常是黑云缭绕,黑雾像雨一样从山顶上飘下来,整个山顶常常像带着一顶有面纱的黑帽子。老职工告诉我们,那是大黑山,你们看到的雾,其实就是雨,咱们这出太阳,那里也会时常在下雨。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让我们多了些想往,盼望着到大黑山去!
机会来了。某日的下午,队长说全连要到大黑山烧荒斩坝,自然我们这些知青也不会落下。大家兴奋异常,终于要见到横在面前的大黑山了,那种高兴的心情,就像学校带我们春游去钻山洞一样,恨不得一下飞上大黑山。
下午3点我们出发了。知青们扛着新锄头,老工人们扛着砍刀,一路有说有笑地往山上走去。在火辣辣的阳光下,老职工脚步不紧不慢,一步一个脚印的走着。而我们却急得不行,恨不得一步跨过1号山。“干吗走这么慢!”不知是哪个知青嘟囔了一句。老职工不慌不忙说,别着急,上山容易下山难,难的还在后面那,到时候你们就知道啦……我们不以为然。
翻过了1号山,终于来到大黑山的脚下,这时我们才近距离的看见了大黑山模样。它是一座从未被开垦的原始雨林,高高的山上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茅草、灌木和藤萝,还有高大的叫不出名字的参天大树,它们交织在一起遮天盖日。人站在茅草下面,就像是在茅草房里一样不见天日,虽然感觉不到太阳的火辣,取而代之的却是闷热和不透气,还没干活,汗早就如雨下了。
没接触过茅草的我们不知道,一人多高、随风摇摆的茅草,一片片锋利的锯齿状叶子,就是一把把锋利的小刀,只要它轻轻挨到知青细皮嫩肉的“城市皮肤”上,那简直就是残不忍睹,更不要说我们还要把它斩草除根了。不一会儿,我们的手上、胳膊上、脸上、腿上,布满了一道道血口,血口还不停地往外渗着鲜血,我们叫苦不迭。难受的是,茅草上肉眼看不见的毛刺,牢牢地扎在一道道血口里,再加上汗水的洗涤,刺痒难耐,挠挠不得,打打不得,哭又不能哭,笑也笑不出来,个个哭丧着脸,再也没有了出发时的兴致。
时间似乎走得很慢。在不见天日的茅草丛中不知干了多久,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突然黑了,黑的就像把我们压在了锅底。这时只听队长高喊:“收工了,收工了!”就见老职工纷纷收拾工具和“战利品”——柴火、木料、木薯……急急忙忙准备下山。我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怎么回事,小心翼翼地从茅草中钻出来,傻乎乎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因为什么要收工。老职工说快跑吧,大雨要来了,你们没听见雨就要来了吗?奇怪了!我们只看见过下雨,从来没有听见过下雨?听他们说后,我们才听到远处有“唰、唰、唰……”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说是迟那是快,随着声音的临近,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我们还没缓过神来,已经被淋成了落汤鸡。这才明白,原来雨也是有脚步的,在这里不仅要用眼看,还有学会用耳听。等我们反应过来应该马上下山的时候,那些扛着木料、背着柴火的老职工早已不见了踪影。身手矫健的男生也跑了。只有我们这些笨手笨脚的女生不知该怎么办,恐惧笼罩着我们。要下山了才发现,山上本无路,我们上山的路不过是雨水走的路,潮湿的天气,使得本来就光滑的小道上长满了青苔,这会儿,雨水裹着青苔,脚踩在上面就像穿了滑冰鞋,脚站不住、腰也就直不起来,伸直了腰,就怕狠狠地摔在地上再滚下山去。队长着急地看着我们,可又无计可施,无可奈何地把我们七、八个人的锄头敛了敛,扛在肩上独自跑下了山。山上只留下了我们女生,天又黑、雷又响、路也滑,怕啊!怕的心都在颤抖!可没办法,没人能帮你,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走。
好在这毕竟是荒山,手边还有杂草可抓,实在不行,抓住路边的藤藤蔓蔓也能凑合着走几步。原以为只要走出荒山,进入了1号林地,就可以放心下山回家了。谁知,进如1号山就更困难了。原来,1号山是割胶时间已经很长的老林地,是队里的门面,所以,这座山平日管理的比较好,山上几乎没有杂草,只有一圈圈梯田样水桶粗般的橡胶树;上坡下坡的路走的时间长已没了台阶,当我们走到这里的时,麻烦大了。
在瓢泼大雨的冲击下,雨水夹杂着红土从山上冲下来,冲的山路就像镜面一样,我们干脆就站不起来了,站起来就摔趴下,只好坐在地上一点点儿蹭,那个狼狈劲儿简直就别提了。幸好山上没有别人,只有我们几个女知青,谁也顾不得笑话谁,像在学校里坐滑梯一样,从山顶一尺尺、一寸寸,连滚带爬一直出溜到了山脚。当我们来到山下时,老天爷真像是在捉弄我们,可恶的雨停了。此时我们才敢抬起头互相打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扑哧笑出了声。只见我们个个一副狼狈像,人人是泥球,除了一双眼睛,简直就没了人样,个个像泥塑,人人像穿了一身迷彩服,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笑着笑着,不知谁哭出了声,疲惫、委屈、无奈、后怕……一起涌上心头,泪水交织着雨水、汗水、泥水,冲击着我们的心灵。在远离亲人的他乡,我们是那么的无助;面对艰苦恶劣的自然环境,我们又是那么的无奈……
为了不让队里的同志们笑话,我们赶快在路旁的河沟里“洗了个澡”。当我们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连队时,全连都已经吃过了晚饭。只有食堂的刘师傅还在耐心地等着我们。
西边晚霞映红了半边天,大黑山也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脸……
(三)刻骨铭心的记忆
那个地方离我很远。如果我再想回到那里,似乎已经力不从心;那个地方离我很近,近的就在我心上。那里的红土、红河;那里的胶林、蛮荒,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扎根在我心上。我恨过她,但我更爱她。这个让我魂牵梦绕的地方,就是云南河口——我们的四师16团。
我去河口不是被迫的,是完全自愿的,是在我父母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自己偷偷迁出了户口,当我母亲得知想阻止的时候,已经晚了。原因是,由于文革受父母政治迫害的株连,在学校军代表承诺一定会分配到北京工厂未果、几个小学同学自己组织去内蒙兵团拒收无奈的情况下,学校里的同学大部分都已经分配了,只剩下了几个人,我们便主动要求去了云南河口,和我同去内蒙的几个小学同学,也都去了河口。
到了河口以后,因为在连队表现较好,很快就入了团,并出席了当年四师在蒙自召开的第一届学习毛著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我天真的以为,只要我踏踏实实工作,就一定会得到正确的对待。但是我错了。在连队发展我入党,并一再推荐我上学、回京做教师、考云南文艺团体等都失败的时候,在营部干事的提醒下,我才意识到是我的档案出了问题。
然而,1971年以后,由于长期劳累过度,营养又跟不上,在一次献血之后,我得了肝炎并久治不逾。此后,在我父母一再要求下,也许是他们院领导的良心发现,1975年,派专人来兵团调查落实政策之后,营部主动为我办理了病退。在我离开河口时,我不曾回头张望,没有迟疑、没有留恋、没有思考……义无返顾毫不回头地带走了我的一切……并叮嘱我的男友——将来你走时,一定要将你的一切都带走,什么也不留在这里……
从此后,我恨不得忘掉那里的一切。不曾想,也不想想,在河口仅仅六年的生活和工作,给我带来了什么?我得到了什么?我学会了什么?对我的一生会有什么样的影响……离开那里我会怎样……
当一切又重新开始的时候,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不知不觉中,我慢慢发现,我又错了!说不想回忆那六年的时光,是根本办不到的。在工作之余,和大家聊天时,会自觉不自觉地说起——1969年4月26日火车离开北京时的情景:当大喇叭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让我们在广阔的天地里生根、开花!”某个男生接着说:“结个大红果”……讲到知青爬大黑山开荒下雨下不来,个个滚成了泥球,泪水、雨水和汗水的交织……以及一群黄蜂光临连队,缺乏经验的知青成了黄蜂的攻击对象,纷纷住进了医院……同事们听的时而哄堂大笑,时而黯然神伤……在一次又一次的说笑中,在不知不觉的回忆中,我逐渐发现,一个相同的梦境,总是萦绕在我的梦中——我总是又回到了河口二营二连,总是在那里寻找——寻找我的宿舍、我的林地、我的知青同学、疼爱我的老职工、老朋友……我时常会从梦境中哭醒,也时常会从梦境中笑出声来……回忆是痛苦的,但回忆又是快乐的……
相同的梦我一做就是三十年。这个梦使我逐渐明白,那段不平凡的经历是我永远也忘不掉的回忆;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是我心中永远的美好回忆。我明白了。
四十年前,我们踏上了那片土地。虽说,我们在以后的十年间陆陆续续地从那里走了出来,但是直到今天,我们也没能走出那片土地。我们也永远走不出那片土地。因为我们把我们灵魂的一部分留在了那里;把我们一生中最美好最纯洁最珍贵的青春时光埋葬在了那里。虽然那是我们人生旅途中最苦、最难、付出最多、得到最少的一段经历,但却是我们生命中最有价值的一段经历。是走过却再也找不回来的、经过却不能复制的人生历程。这段历程,有人说“青春无悔”;有人说“青春有悔”。而我说:“青春无悔”!
从社会角度来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虽然违背了社会发展规律,违背了人的意志,造成我们家庭和个人命运的磨难。但是,从我们个人成长的角度来说,应该得到肯定——上山下乡是我们人生经历中最宝贵的人生财富。这段历程,让我们把理想、信仰建立在扎实的基础之上,增强了使命感、责任感,奠定了人生观的基础;为我们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注入了重要的基因,成为我们成长的奠基石。才使得我们在后来几十年人生风雨中,能坚忍不拔走得顺利顺畅的根本原因和动力。
现在,我们常常会抱怨,对下一代有太多的不满,有太多的看不惯……时常会想,如果他们像我们一样走过、历经磨难又会如何……这恰恰说明,就我们个人而言,我们的那段经历,对我们树立起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个人品质的培养,都起到了不可磨灭的积极作用。这恰恰是我们对那段知青经历珍惜并念念不忘的根本所在。
一代知青身上所体现的对祖国的忠诚,对理想、信仰的追求和坚韧不拔的进取精神;一代知青身上所体现的奉献精神、忧患意识、自强不息的品质,都是当今社会所提倡的。我们这一代知青的一种精神、一种境界是值得发扬光大和继承的、是值得我们骄傲的。
千万不要忘记那段历史;千万不要忘记那段经历;千万不要忘记我们的青春;千万不要忘记我们的成长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