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 口 街
我们连队的北京知青经常去河口街,不管收工回来有多晚,有多累。我们沿着铁路,踏着枕木,径直地往河口赶,为的就是吃一碗米粉,或买一些算做“零食”的东西回来压肚。我们经常光顾的有米粉店。酸菜辣子米粉,里面有一点咸肉丁,很够味儿。北京的面条这里见不到,多数是吃米粉。如果想吃米饭,那就只有“盖浇饭”(当地读音:给椒反)。一大碗米饭,把炒好的菜扣在米饭上,饭、菜合在一起吃也挺省事的。河口只卖一种点心,红糖和粗面做的大饼子,比北京的糕点大出好几圈儿,在当时也算是好吃的东西了。凉粉皮和红糖冰水做的防暑饮料,味道有点特别,喝不惯。
河口有一种小吃至今让我回味,那是一家越侨开的卷筒店,这是每次必去的地方。店是用竹蔑笆围的墙,里面既干净又凉快。越南婆(当地人对越南妇女的称呼)很有礼仪,每逢北京知青光临此店,越南婆很高兴地款待我们。卷筒是现做现卖,是一种精细的手工制作。看着她们熟练地把用水调好的米粉上蒸笼滩成圆形的米皮,然后把肉末和鸡纵类的碎末卷入一张张米皮中,上蒸笼蒸一会儿就可食用。越南婆笑盈盈地把小碟蘸料送到我们面前,然后把刚出笼的卷筒端上桌,盘中白嫩嫩的卷筒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让我们食欲大增。越南婆抿着嘴端坐在一旁,看我们吃的有滋有味,她觉得特别地享受。有时她关切地会问我们吃饱了没有,还会问到你们的父母来这里看过你们吗?从她脸上我看到了母性的温存,仿佛看到母亲慈善的面容,体会了家的温馨。
河口还有一家越侨开的钟表店,它的门脸是玻璃镶嵌的,橱窗里摆着各类挂钟和手表,这在当时的河口算是比较另类和时尚。有时我们在街上走累了,就顺便进去坐坐。店老板是一位男士,礼仪又亲和。看我们进来,微笑着把一摞画报送入我们手中,这是越南出版的画册。彩色画报中的图片,不仅有各式钟表,也有越南妇女的民族服饰,还有越南风光的图片,尤其吸引我的是越南首都河内的景观:城市中幽深的街巷,田园中绿色的安宁,以及越南胡志明主席和儿童在一起的合影……,透过图片让我读到的是社会主义社会人民生活的安定和幸福。使我心中升腾起无限的思念:“多么想念你啊,北京!”,遥望北京,多想感受一下北国的雪,那纷纷扬扬漫天飞舞的雪花、银装素裹的天安门广场,北京古都的园林:千年古松、绿色垂柳、红墙金瓦……,这一切让我浮想联翩,沉浸在幸福美好的回忆之中。
那是在文革前的暑期,父亲在颐和园渡假,我们去看他,登上佛香阁,眺望昆明湖,湖面波光粼粼,湖边垂柳婀娜多姿,小船悠闲地摇摆着……少年时代的我们无忧无虑,憧憬着未来。每逢节日父亲会携全家去四川饭店吃饭,四川饭店坐落在西单西绒线胡同的一座古朴的四合院里,它典雅、别致,很有特色。饭桌上父亲给我们讲古都的文化,娓娓道来,全家其乐融融。那时的北京就像这四合院式的饭店一样充满着祥和、宁静。记忆中的北京如诗如画。
钟表店的摆钟“当、当”的响声把我从遐思中拉回到现实,不免心中一阵惆怅。当时文革的阴霾还远未散去,传统礼仪被废弛,我们中断了学业,以后的归属在哪儿?前途十分渺茫。为什么美好的东西顷刻就瓦解了?一种悲哀弥漫全身。每想及此,我的内心就在呼唤:北京,你何时才能恢复原生态的和谐,什么时候我们才能重新回到你的怀抱?
我们起身要走了,钟表店的老板总要挽留我们多歇会儿,他知道我们是来自北京的青年,为了表示对我们的友好,他伸出双手,翘起两个大拇指,意思是:中国——越南,同志加兄弟。表达他的友善情谊。
当我拥入北京的怀抱后,回首河口街,它留下了我深深的眷恋,它带给我们青春远离父母孤独时的寄托,是我们身心舒缓和依憩的港湾。在我困惑迷茫的时候,发现美好的事物并没有泯灭,人性终要回归,坚定了我追求美好的信念。
山腰火车站
山腰车站距我们连队仅一里半路程。火车站具有一定规模,南来北往的火车在这里加煤。依山整齐地排列着红砖瓦房,是铁路职工的宿舍。车站有一个边防卫生检疫站,还有一所仅一个邮递员的小邮局,我们寄信取包裹十分便利。车站附近驻扎着部队。山腰车站很有人气,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这里经常放电影。
我们队有个沙族少年叫阿辽斋。他爸是司务长消息灵通,一旦得知有电影了,阿辽斋便满寨子地喊将开来:“山腰有电影放喽!”喜讯传开,那天的心情就甭提多高兴了,好象日子有了盼头特别地轻松。
山腰车站放映电影是在一个篮球场。这里的天黑得晚,早早的篮球场上就挤满了人。熙熙攘攘的人们说说笑笑,好一番热闹,真像过节一样。
有些影片在当时的北京都无法看到。我们看过的电影有越南故事片《琛姑娘的森林》《雍姐》,罗马尼亚的《多瑙河之波》;阿尔巴尼亚影片《海岸风雷》《宁死不屈》;朝鲜电影《卖花姑娘》《看不见的战线》《南江村的妇女》;当然还有国产影片《英雄儿女》《永不消逝的电波》等等。这在当时文娱生活匮乏的年代,我们能在边远的山村有这番精神享受,现在想来确是一个奇迹。
我看过的每部影片都深深地打动过我。影片中的一首插曲,一句台词都曾让我感动。《宁死不屈》这部阿尔巴尼亚影片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除了女游击队员的顽强不屈外,还有穿插电影的主题曲,至今不忘。每当唱起它,我脑海的图象中反复闪现的并不是电影的情节,而是山腰车站放映电影的篮球场的场景,它烙下了时代的印记,记录了我们当年的电影情怀。
山腰车站也是我们回家探亲的往返站。记得第一次探亲,我和姐姐登上北去的列车,心情特别愉悦,如果就这样一去不复返该有多好。但短暂的团聚后,和父母又是一次离别。
每逢我们探亲归来,四条半的老职工、他们的孩子都会到山腰站接我们。第一次回来时很不巧,火车误点了,到达山腰车站天色已漆黑。我和姐姐肩上背着,手中提着6个旅行袋,吃力地从车厢走下来。突然听到喊声:“她们来了,来了!”只见阿辽斋、阿扁、小华子迎面跑了过来,不由分说接过旅行袋扛起就往连队跑,一会儿就消失在夜幕中。我俩被大家簇拥着回到队里,那天晚上,我们的屋内彻夜通明。这一天就像过节一样,我们给乡亲们带回了他们梦寐以求的北京布鞋、塑料凉鞋、的确良衬衫,还有五光十色的北京奶糖。当地沙族从小就光脚走路,鞋对他们来讲是很奢侈的,平时不穿,留着要去河口赶街时才穿上。我们把物品纷纷递到他们手上,他们对北京的东西爱不释手。孩子们最高兴的事儿就是我们给他们带回了北京奶糖。那个年月在边远的山寨,别说奶糖了,就连没有包装纸的块糖都很稀罕,河口街也只有红糖做的碗儿糖卖。那时我们经常因流汗过多而出现低血糖现象,碗儿糖就成了唯一的滋补品。
记得我和姐姐刚来河口不久,在山西插队的哥哥返京探亲,他专门去莫斯科餐厅食品部买了牛奶糖给我和姐姐寄来,这在当时的北京算是最时尚和顶级的糖了,我们拿出来让沙族大妈和她们的孩子分享,他们一边品尝一边惊诧的说:“哦—呦!你们伯京(北京)糖好吃得很呐!”。品着奶糖香甜的味道,北京在他们眼里那真是人间天堂!捧着哥哥从北京寄来的糖果,兄长的牵挂和温暖,一种无法挥去的思家之情油然而生。何时才能回到北京与家人团聚,再也不分离?
这一天终于来了。1974年我回城的手续办妥,就要离开这块土地了。学校的孩子们到山腰车站为我送行(当时我已在小学任教)。我用扁担挑着行李,学生们抢着替我挑,我执意不肯,并对他们说:“还是让我自己挑吧,回北京后怕再也用不上扁担了。”我抚摸着使用过的每件劳动工具,对它们依依不舍。我曾用它们挥汗如雨,学会和掌握了劳动技能。
望着孩子们一张张淳朴的脸庞,想起指导员对我的嘱托:“革命工作只是分工的不同,不要轻视非体力劳动,把你的知识传授给边疆的孩子,意义会更大。”我曾一度认为体力劳动才是最光荣的,对连队领导的决定不已为然,表示不愿意教书,想继续留在劳动岗位上。当得知我存在轻视非体力劳动的思想时,指导员耐心地给我分析、讲道理,让我感触颇深。终于我接受了教书的岗位,当我带着揣测不安的心走进教室时,我被一双双渴望求知的眼睛说服!
站台上,我和孩子们拉着手,“陈老师,你什么时候再回来?”“老师,你会回来吗?”,我强忍着泪水,不停地点头答应着:“会回来,会回来……”此时我才感悟我的心已融入了这片土地,有了难已割舍的情感。
火车开动了,孩子们追着火车,跑着,喊着,挥手向我道别。看着他们单薄瘦小的身影,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哽咽了……。
四十年了,那片土地留给了我永久的思念。
(作者:陈朝娥)
2009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