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炮營長
大炮营长其实是付营长,因为现役军人的营长出缺,他就被算作一把手了。大炮营长的称呼来自他的绰号“朱大炮”,他人如其号,说话、行事都像开炮。
大炮营长有一个完全女性化的名字,朱玉芳,不知道他爹娘为何给他起了这个名字(或许是当年的潮流,主席不是也叫润芝吗),大概除了在学校和军队点名的时候,无人会用他的大名称呼他。
1971年,我和一位最要好的同学,在阶级斗争你死我活的六营三连(今日的红河农场蚂蟥堡分场攀枝花队),忠心促生产,本分割胶。却因年轻气盛,不懂得:光敏于行还不够,更得纳于言(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给两个女儿起的名字,可惜这段最高指示当时被压下不表,表的都是敢想敢说敢革命这类的,害得多少人因敢字当头而人头落地),我们因言与行同样敏捷,不小心说了些真话,被更敏于造反的人当成绊脚石,踢打得万念皆灰。幸亏有心疼我们的老工人帮助疏通,才得以离开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去了远离河口县和团部的新建营十一营。十一营营部的职工,大都是自各个老连队抽调去的,一些重庆知青中的优良分子,也被从各连队抽调上来组成营部警通排。我们的营长便是刚被“解放”不久的朱大炮。
朱大炮是河南人,解放战争时期跟着部队南下到了云南,后来就地转业到农垦局,又被派到河口的红河橡胶农场。朱大炮文革前在农垦局是出名的人物,他担任溪东农场的场长,溪东开出的橡胶山林带最整齐美观,种的全是新品种的芽接胶树,产量质量都高,农场工人的生活又好。他在农垦局的杂志发表文章,认为要发展祖国的橡胶生产,必须先生活,后生产,才可以根基稳固。为此他在文革中被造反派斗得几乎丧命,却仍然没学会老老实实,还是常常乱说乱动。
老工人告诉我们,开斗争大会时,造反派喊道“反革命走资派朱大炮夹着尾巴滚上台”,他竟然抓了一把稻草,夹在裤裆下,跟头把式地滚上了台,害得严肃的斗争大会变得庸俗化了。他亲口告诉我们,有一次开斗争大会时,一个批判他的人发言说要夺他的权,他越听越气,被押下台时,趁押解的人不备上去打了发言者好几拳,边打边骂“我早都没权了,权都在你手里,你他*的还夺什么权”。之后自然是被銙上镣上整个半死。
我们调到十一营时,朱大炮刚被解放不久,他在溪东农场的场长位置早被新人占了,便到新建营当头。十一营的营部只有一排砖瓦房,主要做办公室、卫生所什么的,也有几间被先来营部的干部住着,身为营长的他住在茅草屋内,我们则住在他家对面的茅草屋里。
老工人都说他是好人,我们起初可是体会不到。他行为十分反常:比如说他有老婆和三个儿子,可是老婆常年住在河南老家,农场只有他和三个儿子,父子之间常常动手打架,吼得左邻右舍都能听见,周围的老工人是下属,本当装听不见,可他们开战激烈时,动静大的令旁人实在难以装聋作哑,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劝架,好歹营长不以为耻,旁人劝得也还心安。记得他大儿子名字叫金猫,二儿子好像叫玉狗,儿子们都比他壮,但是打架对峙时,儿子们都不如他有气壮山河的架势,一个干柴禾抓在大炮营长和柴禾同样粗糙的手里,倒像拿了一杆钢枪。他的三个儿子长得都不像他,大儿子尤其有些文绉绉甚至忧郁的气质,虽然这并不影响他和父亲动手干架。
他们父子四人,不但不做饭,好像也不大洗衣服,尽管从茅舍下到南溪河边也就用半分钟。好在河口雨水多,一下雨他们父子四人的衣服就搭在铁丝上淋着,大概就算洗了,太阳出来,很快干了就穿上。味道自然是不如肥皂洗过的。因他的不修边幅,我们大可以用五官感觉来取代政治嗅觉,甚至不用眼观耳听,远远就可以闻到大炮在逼近。
家里既没有女人,朱大炮又常常一忙就来不及去食堂打饭,饿得不行就在营部各家乱窜,看人家吃什么,就赶紧跟进去吃。军务参谋有一次告诉我,大炮营长看见他们家有挂面,就去要求吃,他们煮了三斤多挂面,他才算吃舒坦了,骨瘦如柴的肋骨下面挺起个圆圆的肚子。不过大炮很讲政策,不会向女知青要东西吃。
朱大炮虽然瘦,精气神却很足。他平常只穿背心短裤,胳膊、腿和干树枝一般,每个骨节都露峥嵘,好像随时可以折断。一张脸下半截垂着三、四圈皮,顶上头发根根直立,两眼总是像张飞一样圆睁着,眼睛呈青黄混浊模糊色,却丝毫不减威慑力。他表情最可爱时,便是说到哪个年轻人特别能干活,或者生产有了什么新起色,嘴角微翘,眼睛眯起,笑纹慢慢漾开,满脸皱纹像蜘蛛网挂着露水透着阳光,全没有了平常那仿佛随时要开炮骂人的紧张样。
那个年代政治术语铺天盖地,政治谋杀防不胜防。大炮营长却丝毫不受影响,似乎也很快忘了他前两年被斗得很惨。有一次场部发生了反革命事件,在男厕所的粪坑里发现了一张有毛主席像的手纸,后来查明是某位重庆知青的作为。有人阶级斗争的神经立刻亢奋起来,想掀场风暴什么的。营长却只是小范围地开会批评一下了事。大炮营长除了酷爱生产,也喜欢运动,常发童心。他发现那亵渎主席像的年轻人乒乓球打得不错,就兴奋得很,老是要求和人家打球。那险些被专政的愣小子一如既往地不识时务,总让营长输得稀里哗啦,营长不以为杵,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只要有的打,不论成败心里都十分舒坦。
大炮营长对政治问题只是敷衍,家里的事情一塌糊涂,对生产却一丝不苟,一天到晚在琢磨新点子把生产抓上去。所以大家对他又爱又恨,爱他从来不搞政治谋杀,恨他太专注于生产,一想出新点子,大家必受累。比如说他先想出了要想提高橡胶产量,得靠肥料催,于是让所有割胶工在自己的林地挖水肥沟,把锄下砍下的草埋到水肥沟里面沤肥。后来他又想出了林地养猪的招数,在山上胶林里面盖猪圈,猪的粪便可就地施肥。我们割胶工本来是技术活,只要不伤树,保障产量,清除林地的草就可以了。被他一折腾,割了胶还要挖水肥沟,本来上山挑空桶,下山挑胶水,现在可好,上山还得挑猪食,割完胶还得喂猪。
我们当时都很讨厌他,怕被他盯上,他但凡疯疯癫癫的一想出新点子,我们必被当成试验品,而且他脾气火爆,两眼直不楞登的,令人难以接近。我和好友刚调到十一营时,他用浑浊的眼睛打量着我们,大概在估摸我们的生产力。一时又好像穿透我们看到远处,边琢么着边说,要让我们两个学砌墙,当砖瓦师傅,说女砖瓦师傅是新鲜事物,是十一营要放出的两颗卫星。后来发现我们两个在割胶方面更有作为,就不放卫星,让我们去割胶。
大炮营长对对生产的满腔热情常常落实到盯人战术上,被他盯上只好自认倒霉。和我一起调来十一营的朋友,是女中高人,云南的男子汉也少有她的高度。营长等人先期望她是篮球高手,可那位朋友偏偏不会打篮球,大炮营长就开始捉摸怎么发挥她的特长。我们刚到十一营时,一次在场部劳动,大炮不知道怎么的就盯上了这位朋友。她个子高,一般的锄头用起来就有些短,一般的扁担绳子就不够长,动作看起来就放不开,大炮营长眼睛瞪得贼大,突然就冲到她旁边,一把抢过她的锄头,说“你这是干什么呢,就像那个朝阳沟里的城市青年,没个干活的样子”。不过后来营长发现女高人割胶的技术一级棒,就全忘了当初的事情,后来很喜欢她,一再挖掘她在生产上的潜能。后来在她调动的事情上更是非常仗义。
我们平常对大炮敬而远之。可是一不小心也会被他注意到,我还被他当众表扬过一次,那绝非是快乐的经历。有一次我身体不好,请了两天病假,正赶上队里上山砍树盖房子。我销假之后上山的那天,其它人就说,你们身体不好的不用砍树了,只消把这根木头扛回去就好。于是让我和另外一位怀孕的妇女把一根极粗长的木头扛回连队。(后来才知道那木头在山上已经躺了两天,因为太重没有人愿意扛)我想回去一路下坡,四十五分钟就可以到家,心中暗自高兴。可弯腰去搬,那木头纹丝不动,两位男劳力走过来,吸一口气把木头抬起,大头放在我肩上,小头放在孕妇肩上。这才知道厉害,我们二人强挺着腰,立刻飞跑起来,恨不得三步并两步飞回场部,放下重担。本来四十五分钟的路至少可以歇一次脚,但我们根本不能放下,因放下绝不可能自己重新扛上肩。我们歪歪倒倒,沿着陡峭的河岸,完全顾不上掉下河的危险,一路小跑,终于过了桥,只要最后上一个小坡,就可放下重木了。没想到最后一个坡像个死坎,我无论如何上不去。我在前面扛大头,一路下坡跑来,只觉得快被压死了,还不至于迈不开步,可到了这最后的小坡,为免得重量后倾,我只得跪下来往上爬。沒想到跪下后,手脚一起用力仍然无法移动半步。这时幸亏几个路过的重庆知青看见我的狼狈样,帮了把手,才上了最后一道坎。
刚爬上坡,就见朱大炮正站在那里,眼若铜铃,先是茫然没有焦点,等看见我们露头,混浊的眼睛立刻圆瞪,光芒四射,接着就扯着嗓子大喊起来“同志们,快来看哪,毛主席说的太对了,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同志能做到的女同志也能做到。快来看哪,我们的女同志扛了多大的一棵树。”然后他不许我们马上放下,硬是让我们在场部绕了一圈示众,才放下千斤重木。我的腰那次受了内伤,好多天无法弯腰,而且这腰病从此跟了我一辈子。
我们连队另外一位北京知青李X ,是割胶班的班长,因为大炮常想出新点子,连累她多干活,害得她成天生大炮营长的气。大炮营长倒是非常欣赏李X干活的利索劲儿和快人快语的性格,李X可不买账,想起林地养猪的事,气就不打一处来。后来总算找机会出了这口气。
那时候到处都流行拉练,大炮身为一营之长,也得服从上级指示。我们割胶工天天凌晨四、五点钟上山割胶,可气的是他把拉练放在两点钟,正是天最黑,我们最好睡的时候。领导布置好了各班行走的路线和最后隐藏的地点,又命令不可以带手电,也不可大声讲话。那个晚上异常的黑,撞到树和墙都看不见。李X是班长,自然走在队伍最前,虽然熟悉地形,但架不住伸手不见五指,像瞎子一样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一处之字下坡路时,在该转向时因看不见,她掉了下去。尽管离地不高,底下有草,人没摔伤,可是心里有气,掉下去后,她一声不吭,结果全班十二个人如数摔下。大家躲在草丛里生闷气,这时只见远远的一个人拿着手电筒,从铁路上走过来。那人正是大炮营长。李X灵机一动,计上心头,小声一布置,大家心领神会。
大炮正在按照事先布置的掩蔽地点检查拉练状况,突然从路边草丛中窜出一干人等,大喊“抓特务,抓住特务了”。黑暗中打的、踢的、掐的、拧的,七手八脚,把大炮整得大喊“我不是特务,我是营长”。其它人继续喊“什么营长,你是国民党营长,国民党特务,快拿绳子捆起来”。大炮急中生智,把手电筒照着自己的脸,说“你们看,我真是营长。”人们这才说“哟,真是营长喔,你不是说不可以拿手电筒吗?”。
第二天李X对我们说起这事时,我们都觉得大快人心,笑得肚子痛了好几天。在拉练总结大会上,大炮营长专门表扬了李X,说她带的一班人警惕性最高,指着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上受伤的地方,说他们干得好,你们都要像他们学习。
我对大炮营长的印象好转,起自一场风灾。河口是从来不刮风的,所以夏天的温度常在四十度之上,湿度也非常高,我的床下面垫了一尺多厚的石灰,可是没过多久,床下面长了一大丛蘑菇。那一年不知何故,有一天晚上突然刮起一阵妖风,声音很大,茅草屋顶被掀走了一大块,接下来就是倾盆大雨。我们赶快把脸盆水桶都放在房顶破口下接水。更糟的是,我们听到茅草房的顶梁立柱发出可怕的卡擦擦的响声,然后就折断了。因为还有竹子茅草牵绊着,并没有砸到我们,只是屋顶塌了一大半,我们在半塌的茅草顶下继续避雨。快到早晨时,妖风暴雨都停了,天蓝如洗,阳光明媚,我们从塌倒的茅草房底下往外爬,好不容易钻了出去,还来不及观察灾情,却发现对面的草房和我们命运相仿,而那平常汹巴巴的大炮营长,也正在艰难地找缝隙往外爬。我因为比他先爬出来,得以站着低头俯视他的爬行动作,心中难免有些得意。他爬出之后,二话不说,就挥动他的痲杆胳膊,说“这风刮得好,把这些茅草房刮倒了,咱们好盖砖瓦房。”
那个年代的人真的很奇怪,没有人抱怨或哭诉,大家照样上山干活。重庆知青听大炮营长说到盖砖瓦房的话,趁机把没有完全塌掉的屋顶都给踩塌了。有人建议让我们这些无房可住的受灾者,暂时住到场部办公室的砖瓦房中,但大炮营长立刻否定,说绝对不能影响工作和生产的正常进行。结果砖瓦房虽然没住上,但是很快的,大概也就一、两天,大家上山砍了木料、竹子和茅草,把倒塌的房子给修好了。如今回想,并无受灾的痛苦的回忆,只记得看营长往外爬时,心中痛快无比,忘记自己的狼狈。如果当时有人在现场拍电影,很容易拍到很灾情惨烈的镜头。不过大家全无灾民的悲情怨言。一无所有的人们,更彻底的了无牵挂。马克思说过 “无产者失去的是镣铐枷锁,得到的却是整个世界”。失去茅草屋的人们的确比较具备无产阶级的情怀。
十一营的重庆知青非常多,而且善打斗,不论男女,常常几句话不合,就大打出手。那时营部的执枪警通排,是学军队的模式,目的是想维护农场一般秩序。一开始我和好友也荣列其中,后来因我们生产方面的潜能更大,就淡出了持枪行列。但因一开始住在同一排茅舍,竹篱笆墙根本不隔音,所以彼此的动静都清楚得很。警通排的人身为重庆知青中的先进分子,打人的功夫与被专政者同样娴熟。我们虽未经历过武斗的风暴,年纪却比他们稍大一、两岁,总算被他们尊敬。也因住在警通排隔壁,营长对面,茅舍虽简陋,安全系数却很高。
知青在边疆待了一、两年之后,磨灭了起初的革命豪情,便实实在在地过起日子来。这就先落实在男女关系上,有不少人公开或者半公开同居。热带的树木竹林漫山遍野,盖个茅舍不算什么难事,于是一些违章建筑拔地而起,许多年轻伴侣有了隐私场地。可惜苟且的关系多数不稳定,分手再组合的速度也很可观,于是在贫穷公产的状况下,竟也因分手后茅舍的所有权问题,引动不少武斗。许多当地干部解决这些问题的方式就是抓起来,连斗带打,斗是触及灵魂,打是触及皮肉。后来监督维持秩序的任务交到执枪排来,执枪战士都是敏于行纳于言的行武者,审讯就在隔壁进行,言语不多,只是皮肉撞击声和被击者的惨烈呼喊阵阵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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